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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查三代,下查己身


  柏楊先生有一位醫生朋友,一向過往甚密,可惜他有兩項嚴重的缺點,使我對他的敬仰之心,與日俱減。一是他很吝嗇給病人吃藥。現在流行性的手段是,病人一進大門,不管三七二十一,就是一針葡萄糖加維他命B,或是一針退燒針——假設病人似乎有點發燒的話_而該醫生朋友總是尋求病因,妄圖根治,既勸病人少打針,又勸病人少吃藥。於是乎,有口皆碑,怨聲載道。另一是,他對於大哼之類,並不特別買帳,一視同仁地把他們當作小民來醫,而且有時候嗓門跟來勢洶洶的嗓門一樣大。於是乎,有口皆碑的怨聲載道,又加一翻。

  柏先生尊眼有疾,人人都說是血壓太高,所以血管才隆重破裂。今年(一九七年)春天,我抱定日本神風隊飛蛾撲火的決心,千里迢迢,到他閣下那裡診治,量血壓的結果,果然太高。我立刻禦容失色,要他給點藥吃,他支支吾吾,硬是不肯。嗚呼,天下真有這種怪事,柏楊先生當下就亮出招牌,告訴他別門縫瞧人,已有某公司重金禮聘我當董事長啦,豈仍是吃不起貴藥的窮苦之輩。該醫生朋友曰:「老頭,稍安毋躁,血壓高當然應服治血壓的藥,可是你現在既沒有覺得不舒服,就不能以一量為准。或許你剛才走路走得太急,或許你剛才跟人吵了一架,或許你剛才借錢碰了釘子,血壓都會上升。必須每天早晚固定的時間去量,一星期下來,看它的平均數,才能確定是不是真的高血壓。」我嚎曰:「啊呀!我明白啊,你教我天天來量,是想多賺幾文呀。」他曰:「凡是自封為董事長的傢伙,來我這裡量血壓,一律不收費用。」

  該醫生朋友的態度使我證實聽到的一些關於他的謠言。他閣下在公教人員保險醫院門診,有些大哼一進門就下令曰:「上次吃的那種藥不錯,照單開來。」多數醫生遇到這種情形,你既有膽量以身試藥,俺就有膽量見死不救,照單就照單,只有傻子才拒絕合作。他曰:「我得先看看你害的是啥病,才能處方呀。」對方面子下不來,鬍子立刻亂翹,然而既不能罩他一帽,繩之以法,只好跳高而去,到處宣傳他閣下有眼不識泰山。柏楊先生以董事長之尊,他竟敢不當場給藥,也就有這種被瞧不起的深刻印象。——不過,到了後來,遵古炮製,終於發現,我老人家血壓正常得要命。

  那位醫生朋友告柏老曰:「醫生不是要討病人的喜歡的,是要為病人治病的。」但這話必須有嚴格的界說,不討病人喜歡並不是對病人橫眉怒目,仇深似海,或者對病人冷漠得像一塊剛從冰河裡撈出來的琉璃蛋。外表也影響內心,把握這種分際,就是醫德。有一次一個洋病人自以為船堅炮利,對他的扁桃腺發炎置之不理,「俺現在覺得沒啥呀。」沒啥也不行,該醫生朋友仍惡煞神似的把他抓將過來灌藥。

  醫德就是醫生的品格,醫生的品格就是人的品格。有件事使我們觸目心驚,從前很多醫生之所以幹上這一行,往往都有一種悲天憫人的情懷,中外歷史上這種例子多如牛毛。晉王朝的殷仲堪先生,唐王朝的李元忠先生,前者因父親多病,後者因母親多病,不忍親人痛苦,發憤研究醫藥,而有傑出的成就。而狂犬疫苗的發明人巴斯德先生,就是在年輕時看見狂犬病人發作時的慘狀,下定決心,要救世人免除此危,從此獻身這件工作,直到老死。這種至高的情操,「不為良相,便為良醫」——良相救國,良醫救人——而今已風消雲散矣。現在立志學醫的朋友,好像只有一個目標——錢。

  臺灣雖光復三十年,這種狗屎觀念不但沒有降低,反而更加火燎原,幾乎所有的家庭,都盼望自己的子女學醫,不是為了救人濟世,而是為了發財。一個窮小子一旦考取了醫學堂,那簡真跟從前科舉時代中了狀元一樣,至少跟《儒林外史》上范進先生中了舉人一樣,刹那間天門開啦,就有財主蜂擁而上,急先恐後地把女兒許配終身,嫁妝之豐,使人神魂顛倒,除了汽車洋房,黃金美鈔外,還負擔讀書期間一切費用。於是一個醉心文學、哲學、藝術,甚至醉心理工的學生,膽敢拒絕學醫,那簡直是犯了天條。

  財主們所以看准醫生,認為是一項最佳投資,主要的是醫生財源滾滾,其次是醫生比較安全(現在已經沒有朱元璋先生那種看不好病就得腦袋搬家的偉大兇手矣),任何政體,任何社會結構,任何天翻地覆,醫生都屹立如山,處於不敗之地。女作家韓韓今年(一九七九年)春天由美國回臺北,談起來前程,滿面春風,蓋她的丈夫老爺專攻物理治療,某大醫院出價月薪五萬元,另加診斷費二萬元,邀他回國。我口瞪目呆地恭喜她嫁對了丈夫,她謙虛曰:「不,我嫁對了職業。」坐在一旁的柏楊夫人聽啦,悲從中來,老淚縱橫,害得我恨不得當場就抹脖子。嗟夫,如果我老人家也是醫生,何至淪落到今天這種地步,見編輯老爺就搖尾乞憐,使得老妻羞愧難當哉。

  出發點不同,產生追求目標的不同。追求目標不同,人生價值標準也跟著不同。一個人奮鬥的動機只是為了錢,他當然隨時隨地都會把錢放到第一位。本來可以割掉一個腎臟的,正好買的那塊地皮缺十萬元,看錢的份上,兩個腎臟就得同時落地。

  醫生的普通兼差,使他們無法敬業。於是醫生跟歌女一樣。歌女小姐七時至八時在夜巴黎,八時至九時趕到百樂門,九時至十時趕到奧斯卡,十時至十一時趕到喜相逢,十一時至十二時趕到黑森林。醫生老爺亦然,真是忙忙如喪家之犬,急急如漏網之魚。見了病人,又愛又恨。愛的是「嚎糠嚎糠」,銀子上門;恨的是這種永遠做不完,單調而又枯燥的工作。他不但沒有時間想到進德修業,事實上他連跟病人多說一句話的時間都沒有——一個病人一句話,十個病人十句話,那就又可多看一個病人矣。不得不查病房的時候,就好像一條丟到水溝裡的鱔魚,溜得飛快,還沒查一半哩,一看禦表(那表就值二十萬,可買一輛普通牌子的嶄新汽車),哎呀不好,轉檯子的時間已到,立刻就拔尊腿,任憑病人在病床上輾轉哀號,統統沒有聽見。蓋這不是有沒有愛心問題,而是有沒有時間問題。人都是有愛心的,醫生的愛心不比牧師的愛心少,只是時間不允許他表達愛心罷啦。

  兼差的副產品是,若干所謂名醫,織成了一個天羅地網,不但阻止了後進醫生升遷的機會,也使病人喪失了「另請高明」的機會。有一位倒楣的朋友,在甲醫院被整了個慘兮兮,改為投奔乙醫院,進得房門,仍是甲醫院的那位主治大夫。於是再投奔丙醫院,抬頭一看,幾乎昏倒,喘曰:「又是你呀。」原來該打狗脫一氣化三清,病人碰來碰去,總逃不出他的手心,怎不苦也。

  唯一的辦法是專業,可這又是說來容易做來難。一個醫生每月八萬元十萬元的待遇,能把普通公教人員活活嚇死。可是有些醫生,仍不見得滿足。而且即令滿足,私立醫院可以這麼做,公立醫院就不可能,那將置其他公教人員於何地乎哉。——到此為止,說來說去,仍是一個死結。我就請我那位醫生朋友,姑妄出點主意,結論是,首先要廣設學堂,大量增加醫生,使人口跟醫生的數目,保持一個合理的比例。其次是,醫學堂招生時,應該仿效英吉利辦法,不能只看學業,應該上查他祖宗三代:有沒有犯過罪的?殺過人的?強姦過婦女的?偷過的?搶過的?誣陷過人的?做過暴虐事情的?注意品質的遺傳。然後下查學生老爺自身:有沒有動過刀子扁鑽?有沒有揍過教習?孝順不孝順父母?愛護不愛護兄弟姐妹?有沒有欺淩過弱小同學?有沒有殘忍兇惡的行為?有沒有視錢如命的傾向?有沒有虐待過小動物?有沒有惻隱之心?——有的話,無論當法官或當醫生,千萬謝絕。

  然而,這些治本之法,即令現在下手,收效也在二十年之後,何況還距下手早得很哩。目前唯一的途徑,只有訴諸醫生老爺的良心自覺矣。一味追求物質享受,能使人心力交瘁,死在追求道上。一定要紐約、芝加哥、三藩市各有房子一棟,良田千頃,一定要房間裡都用德國、瑞士的地毯傢俱,一定要身揣綠卡,銀行存款五百億,那就只有拼命割子宮、割腸、割胃、割腎。在這種醫生身上,只能找到銀子,恐怕找不到醫德。

  嗚呼,千言萬語一句話,必須減少物質欲望,才能有愛心的一席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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