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資格埋沒天才


  ——一個草藥治癒肌肉萎縮絕症的故事

  談到中醫,誰都說不出道理。其實對於西醫,大家同樣也說不出道理。不過說不出道理並不是其中沒有道理。西醫的道理在洋大人英明的領導之下,一日千里,幾乎除了砍殺爾,啥都能治。而中醫因無洋大人插一腳之故,一直到現在,還渾渾沌沌,朦朧不清,談治病卻照樣治病。俗不雲首:「秘方氣死名醫」。幼年時候,就在我們村莊,有一貧苦人家,門上掛著招牌:「祖傳秘方,專治孕婦瘧疾」。蓋大肚子老奶,一旦被瘧蚊叮了一口,打起擺子,大禍臨頭,諸如「奎寧丸」之類,連嘴唇都不敢沾,輕啦無濟無事,重啦傷及胎兒。可是該秘方制出來的藥,三劑即痊癒,簡直是神仙手段。其實說穿啦屁也不值(凡是秘方,說穿啦差不多都屁也不值)。用一個雞蛋,在尖端敲破一個小洞,到中藥房買一小撮「黃丹」(粉末),從小洞注入,把它跟蛋黃蛋白那麼一攬和,再把它蒸熟,就能藥到病除。

  ——寫到這裡,柏楊先生不禁悲從中來。前些時報上載一噩耗,似乎是宣佈瘧疾已經絕跡。嗚呼,如果不是洋大人在那裡亂髮明洋藥,瘧疾仍然與人類同在,柏老靠這個秘方,就可吃一輩子,還寫雜文幹啥。生不逢辰,可哀也夫。

  中國傳統醫藥創造出來的奇跡,老洛克斐勒的尊眼,就是一例。而吾友冀薏生女士所遇到的奇跡,更能使西藥抹脖子。冀女士今年七十五矣,國立河南大學堂醫學院的高材生。在三〇年代,不要說女醫生,縱是男醫生,都是鳳毛麟角,國之瑰寶。她是婦產科,來臺灣後,在台中水湳開設診所,醫術兼醫德,使她成為中部一帶家庭和婦女界的福星。可是不知道怎麼搞的,一九五五與一九五六年間,忽然得了一種「肌肉萎縮症」,先從右手開始,肌肉漸枯,功能漸失,走遍了臺灣,看遍了各式中樣名醫,結果跟柏楊先生的尊眼一樣,百藥罔效,而萎縮卻日趨嚴重,不但不能再為病人注射,連筷子都不能拿。名醫宣佈說,這樣發展下去,右臂將全部癱瘓,即令耶酥先生伸手,治癒的可能性也只有百分之十。

  然而,好人終有好報。這話就要回溯到當時的七八年之前的往事。在冀薏生女士診所的隔壁,一家理髮店在焉,一個從大陸來台只不過十六歲的小夥史光海先生,在那裡當理髮師的助手,打打洗臉水掃掃地,既窮又病,眼看要上望鄉台。冀薏生女士把他視如子弟,關顧備至,這樣到了一九五二年,史兆海先生忽然失蹤——失蹤也者,即「不見啦」之意——一去四載,沒有音信。可是,當冀薏生女士陷於絕望之際,他閣下卻翩然而歸,身體結實,滿面紅光,已不復當年骨瘦如柴矣。柏楊先生猜想,一定是上帝教他回來報恩的。他看了冀女士症狀,保證他可以治療。這一保證使冀薏生女士嚇了一跳,史兆海先生乃說出他的遭遇,原來他被一位道士收為門徒,帶他到深山修煉。這話聽起來像一本玄而又玄的武俠小說,可是事實硬是如此。

  史兆海先生當下跑到台東,進入大山,去采了只有天曉得的各種草藥。熬藥內服,又泡藥酒,冀薏生女士那些孝順的兒女全部出動,輪流為媽媽用搗出的藥汁按摩。而最莫名其妙的是,規定病人每天晚上要吃一大堆花生——就是普通從店裡買來的花生,僅只稍稍焙乾。

  大多數病人都沒頭沒腦地聽醫生擺佈,醫生叫吃啥就吃啥,叫喝就喝啥,至於吃的是啥,喝的是啥,不但不敢問,也不想問,蓋問了也是白問。冀薏生女士自己是一位大夫,教一位西醫服中藥,又是服的亂七八糟的中藥,當然一百個不相信再加一千個不相信。她把所有的草藥拿去化驗,化驗的結果是,每一種草藥都平淡無奇,但有一點是明顯的,也絕對無害,多少還有點營養。在萬般無奈中,只好姑妄服之。

  事情就如此這般急轉直下,三個月後,萎縮停止,恢復了彈性,手指手臂已感覺出來力量。半年之後,已能夠給病人打針矣。不到一年,全部正常,不但筷子運用自如,連開腸破肚,都勝過往昔。然而史兆海先生仍有遺憾,那就是冀薏生女士的大拇指和食指之間(就是我們稱為「虎口」的地方),肌肉仍有點下凹。除此之外,沒有留下任何痕跡。

  ——史兆海先生身懷如此絕技,可是他既沒有上過學堂,又大不識字,當然弄不到醫師執照。聽說他閣下現在南投縣集集鎮巒大山林區管理處當工友,這又是一個「資格」埋沒的奇才。不過讀者老爺可千萬別找他,一看病他就成了「密醫」,好了你的病,可能要了他的命,我想你還是駕崩為宜。

  西醫束手無策的絕症,痊癒于中醫——而且是中醫裡的密醫——之手,其中道理,似乎應該研究,不妨介紹給洋大人一聽,以便他們搞出點名堂,中國同胞再安享成果。

  中醫看病,主要的工夫是「望」、「聞」、「問」、「切」,先是看看病人的氣色,再是聽聽病人的傾訴,然後跟病人討論討論病情,最後才按按脈搏。西醫在學堂裡學的是不是這一套,我們不知道,但我們卻知道有些西醫,雖然沒有史兆海先生的本領,卻是有史兆海先生所沒有的嘴臉。《笑林廣記》上有則故事,某一小官晉見大官,提出辭職,大官驚訝曰:「你幹得正在有勁,為啥半途而廢?」小官稟曰:「大人有所不知,只因有『三大難看』,實在受不住。」大官問他三大難看是啥,小官曰:「公堂之上,責打犯人大板,那屁股實在難看;荒郊野外,檢驗奸殺女屍,那下體實在難看。」說到這裡,驀然停嘴,小官促之,小官結結巴巴曰:「晉見上司,你閣下那副嘴臉,實在難看。」

  嗚呼,天下難看的不僅此也,可以和屁股下體媲美的,還有若干西醫的嘴臉,而位居臺北忠孝東路的啥心診所,似乎專產這種嘴臉。前些時拍楊先生陪一位高血壓的朋友前往投奔心臟科,就栽到一位李不吭先生之手。李公以「不吭一聲」聞名於世——不過根據考查,他只是對窮苦小民不吭,如果「此馬來頭大」,也會和顏悅色,話如泉湧。他閣下最可敬的特徵,是任憑病人千言萬語,哀懇悲求,他不但不吭,而且不哼。敝友在三天前便掛了號(這說明該李不吭醫術大概沒問題),好容易等到傳喚,進去之後,千篇一律的先量血壓,然後開藥,然後揮其御手,趕出大門。病人任何婉轉陳訴,都如春風吹驢耳。

  敝友不知厲害,提議曰:「大夫呀,要不要做一個心電圖?」在旁幫兇的護士小姐,更勇不可當,把我們二老,連推帶趕。走到街頭,敝夫對於自己到底害的是啥病,血壓幾度,心臟是否正常,仍然一概不知。一位病人曾鼓起吃奶的勇氣問曰:「打狗脫,我吃的藥,是不是有副作用?怎麼全身發癢,兩手都出了紅斑?」李不吭先生即以「不吭」名震寰宇,豈肯理會這種無理取鬧。病人又曰:「可是我停了一停藥,身上就不癢,紅斑也消失啦。」李不吭先生忽然吼曰:「我開的藥,從來沒有副作用,哼。」一哼好像信號,幫兇護士在旁又要動手,這次該病人倒是自己奪門而逃的,一面逃一面呼冤,聲聞候診室,無不落淚。

  嗚呼,此所以有些病老爺,寧願去找中醫望聞問切,以期萬一遇到史兆海先生同樣救星,也不肯花銀子去看李不吭先生之類的陰陽怪氣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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