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投奔中醫記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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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雄《民眾日報》通令給一些爬格紙動物,要每人寫一篇「我的生活」,寫的話銀子從豐,不寫的話提頭來。柏楊先生停筆數月之久,仍擋不住威迫利誘,寫了一篇交卷,從副題上可看出內容之精彩,曰:「閉門思過,平心檢討。」初一瞧好像是學生在課堂上寫給教習看的作文,再一瞧又好象是大哼秘書在有冷氣的房間裡寫給小民看的訓話訓詞。不過事實上我說的全是肺腑之言,蓋我「思」的結果,是別人有「過」,「檢」的結果,也是別人應「討」也。我老人家集字典上所有美德名詞於一身,卻淪落到今天這種「為人所不牙」的地步,都是因為我這個人太好,而所有朋友都太壞之故。言之痛心,不說也罷,但各位讀者老爺不可不知。 除了上面這個「閉門思過,平心檢討」的嚴正理由,柏老所以停筆數月之久,有些緊張大師以為我忽然銷聲匿跡,准是被人幹了一帽,前往綠島舊地重遊,其實非也,而是禦體有點違和。貴閣下讀過《論語》乎?吾友孔丘先生淚汪汪曰:「斯人也,而有斯疾也。」那就是對柏楊先生說的。從聖人的痛哭流涕,可知敝禦體違和的隆重程度。嗚呼,柏老年紀雖邁,卻一向健壯如牛。去年被摩托車撞了個仰面朝天,如換了個沒啥學問的人,早就腦震盪兼見閻羅,我卻悠悠魂還,顧盼自雄,正說明天生異稟,不同凡品。可是天禍中華,敝閣下眼睛卻出了毛病,這毛病應追溯到五年之前。最初有點模糊,讀書讀報,一片鴉鴉烏。 到了前年,更進一步,看字只看一半,要想看全,就得歪脖斜眼,醜態畢露。我就天天罵眼鏡店無商不奸,如今期負到俺糟老頭身上來啦。可是,無論怎麼配眼鏡,換了一副又一副,總是如昔。柏楊夫人勸我到醫院求治。一聽要去醫院,我就呼天搶地,抵死不從。蓋目前的風俗習慣,流行死不認錯,我的尊眼仍是七十年前的尊眼,相當年明察秋毫,五裡外連一塊錢都看得一清二楚,有啥可挑剔的?顯然地錯處在眼鏡店,應依法嚴辦,才是正確真理,怎能吃裡扒外,私通番邦,疑心我有毛病也。折騰了一陣,又加上老妻力大無窮,仍不得不被押解前往。先去長庚醫院,一位冷若冰霜的女醫師左照右照;繼去空軍醫院,一位熱情如火的男醫師把我的尊頭放在架子上前敲後敲;又去找門庭若市,卻髒兮兮兼亂嘈嘈的一位名醫。結果是查了出來,異口同聲宣佈,我的尊眼血管破裂,瘀血堆積在眼球下半部,無法消失。這種貴恙,到了「第四級」就要舉行全盲大典,我老人家已到了「第二級」,指日高升,快啦。 主要的現象是,用眼稍久,眼球就英勇地發脹,脹得簡直要爆出來,而且痛,而且澀。醫生老爺說,視神經已有若干細胞死亡。而視神經細胞,乃人體上最高貴的細胞(腳跟上的細胞算老幾),死一個少一個。於是「斯人也,而有斯疾也」,乃到了百藥罔效之境,醫生老爺除了面諭多眼維他命ABCDE外,別無他法。在德國的虞和芳女士,得到消息,她曾由德赴美,學過針炙(她雖是一個博士,卻也是一個神童,十八般武藝,樣樣精通),求她美國的老師,介紹臺北中醫張齊賢大夫。看在老友份上,這次是自動自發前往求治的。一直到今天,我每天都在拼命猛吃張大夫散丸交加的中藥,眼睛有點穩定得住的趨勢,脹痛的情形稍輕;又給我煮之熏之的藥,每天熏上一次兩次,乾澀的情形也稍輕。——不過兩種稍輕,距政躬康泰,還有十萬八千里。現在仍然是只看半個字,但歪脖斜目之後,也能支持十數分鐘,看書看報雖然困難,寫稿已無大礙,因稿紙上的格子格大,冒冒失失,總可填得進去。不過中藥似乎太貴,動輒數千元,每次都心如刀割,與其破財,真不如瞎掉算啦。 吾友傅斯年先生在世時,一提起中醫就七竅生煙,一些新派洋派,對中醫更是搖頭擺尾。一位朋友,被我借錢看病借急啦,有一次抓住我領口——武林高手的鎖喉戰術,吼曰:「老頭,你下跪也沒有用,一文不給。要看病,我陪你去找西醫,費用我包。」於是立刻又被押解秦重華大夫處。秦大夫親自把我送到他的一位眼科朋友處,檢查結果,學名是「黃斑部變性」,據說只有何仙姑下凡,才有希望。該朋友悻悻地掏出銀子,摔到地上,我就撿起來仍去繼續投奔中醫。敬告讀者老爺,我現在的尊眼除了看書看報有點差勁外,對於其他,看啥都行。看電影,看電視,尤其是看女人,無不得心應手,而且開起汽車來,更為靈光(如有仁人君子送我汽車,只管送好啦,不要客氣)。 自從盤古先生開天闢地,中國是世界上碩果僅存,唯一屹立迄今,文化最悠久的國度。傳統文化中,一部分是僵固了的醬缸文化,另一部分則是優秀的活潑文化。總不能一竿子打落一船人,中醫有它的至理在也,它唯一的缺點,是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中醫只知道「麻黃」治咳嗽,但問到「麻黃」為啥能治咳嗽,就一律瞪眼。三〇年代,醫學堂終於分析出來其中成分,提煉製成「麻黃素」,新派洋派才閉口結舌。 其實洋藥在本質上也是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的。「盤尼西林」可以消炎,問到為啥能消炎,回答是,甲菌幹掉了乙菌焉。但問到為啥甲菌能幹掉乙菌?為啥甲菌具有這種特質而丙菌卻沒有?同樣地一律瞪眼。柏楊先生說這話,可不是報名參加了義和團,橫眉怒目發高燒,而是說中醫中藥是中國傳統文化中最優秀的棄兒,被丟在陰暗的角落,一面任它自生自滅,一面嫌惡它為啥不去上學堂呀。中醫之所以沒有經過的整理,大概是學醫的中國同胞,都立竿見影地要掛招牌,馬上賺錢,很少肯在不能馬上賺錢的藥理上下工夫,遂使棄兒一天比一天骨瘦如柴。再熬個幾十年,如果仍沒人伸出援手,中國這一支優秀的文化結晶,恐怕要從地球上掃地出門,這不僅是中國的損失,也是人類文明的損失。 因為科學的落後,無論藥理上或手術上,中醫給西醫提鞋都不配,再崇拜中醫的朋友,恐怕不會請中醫為他割盲腸。但如果是吞到尊肚的玩藝,至少中西醫藥並駕齊驅。尤其西藥多半是礦物質的,凡礦物質的都容易引起副作用。中藥大多數是植物質的就安全得多。至於古代聖賢豪傑,帝王將相,猛吃硫礦,以求長生不老,那屬於貴族特權,跟我們升鬥小民無關。 不科學是中醫最嚴重的致命傷。有時候看見有些中醫老爺,口中念念有詞,不像是治病,倒像是一位巫師在做法場,真能使人躍躍然想動腳踢其屁股。但事實上中藥有其潛在的科學結構和科學原理,只是我們還沒有弄明白那結構和原理的真相。傅斯年先生因為家人被中醫治死,以致恨中醫入骨。可是被西醫治死的人更多。嗚呼,凡是反對中醫的朋友,包括傅斯年先生在內,幾乎全都死在西醫之手(除非老天保佑你,掉到河裡淹死,或被汽車撞個魂歸離恨天),卻沒有人反對西醫。柏老就知道至少有一位洋大人對中醫佩服得五體投地。提起此人,家喻戶曉,乃美國前副總統洛克斐勒之父,第一任石油大王洛克斐勒之子,老洛克斐勒是也。 老洛想當年害了眼疾,以他的銀子,自不必像柏老一樣發愁進當鋪,可是再多的銀子也治不好尊眼,走遍了英、法、德、奧。最後垂頭喪氣到了中國,中國朋友就用一種不值幾文錢的草藥灌之,本抱著死馬當作活馬醫的的心理,料不到竟灌得他重見天日,使他對這個古老國度的醫藥,嚇了一跳,就在北平建了一個迄今聞名世界的協和醫院,專門研究中國醫藥。可惜的是,協和醫院每天忙著看病,看病可以賺錢,而研究卻是肉包子打狗。中國人何等聰明,豈肯把銀子往無底洞裡扔。看樣子要想中國醫藥科學化,靠中國同胞恐怕不行,勢必得靠洋大人。蓋洋大人都呆而且傻,容易上當,才肯花錢幹這種沒有急功近利的勾當也。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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