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某扒褲、小零件、王代表


  醫院收費過高,並不說明這個醫生不好,只是說明它比較狠罷啦。世界上任何一個國家或任何一種社會,都有貴族性的醫院,要想徹底平等,教英國女王或美國總統,去醫院掛號排隊,不但沒有這個可能,也沒有這個必要——如果真的如此,恐怕全國都要反對成一團。所以人們責備啥心診所以及啥恩醫院等等是貴族醫院,柏老認為,這不是毛病。蓋薑子牙釣魚,願者上鉤,他們總沒有到街上拉客吧。有錢有勢的大爺,就是喜歡貴族調調,窮朋友硬往裡擠,受點窩囊氣,自沒啥可說的。貴族醫院最大的特徵之一是,對病人的瞭解,比俄國格別烏的效率還高,而且準確是不差分毫。你只要住進病房,不出兩天,就把你調查得清清楚楚——不是把病情調查得清清楚楚,那倒感謝上帝;而是把你的身價,包括社會背景和財務情況,調查得清清楚楚。然後把你分門別類,伺機下手。貴閣下如果跟柏楊先生一樣,屬於三無牌,恐怕就是衣服穿得再闊,牛皮吹得再大,醫生老爺心裡有數,知道你沒啥折騰的,你就準備努力哎喲可也。你如果屬於「三有」,被列入「亨」之輩人物,那可是外孫女回到外婆家,舒服舒服,假使你害的是痔瘡,依田氏分類法的頭等醫生,真能跪下來用舌頭為你開刀。

  所以,費用過高不是毛病,而沒有醫術醫德,才是問題的核心。吾友吳伯升先生,三十年前就官拜少將,來臺灣後退役。去年(一九七七)八十九歲,忽然尿中帶血,慕啥心診所之名,借了幾兩銀子,由我老人家和他老人家的孫女,一老一幼,雙雙陪同,前往投靠。好容易走進了泌尿科,一位因此一役而名噪天下的醫生老爺某扒褲先生在焉。吳伯升先生雖然當過高級將領,仍是真正的中國傳統文化,穿的是中裝褲,緊的是中裝褲帶。這種鄉巴佬的打扮,已足夠刺激某扒褲先生的神經中樞,再加吳伯升先生雙手有點發抖(這是老年人的震顫症,無可奈何),不能馬上解開褲帶。於是,某扒褲先生大怒,一言不發,伸出巨爪一下子就把褲帶拉斷,再一下子又把中裝褲拉下。那種一臉不耐煩的表情,吾友被嚇得當時就小便涔涔而出。某扒褲更怒不可遏,急揮玉手,把我們趕了出來。在走廊上,吳伯升先生驚魂稍定,垂淚曰:「我平生從沒有受過這麼大的侮辱,給我一把刀子,我要跟他同歸於盡。」幸虧柏楊先生老奸巨滑,知道鬥某扒褲先生不過,苦苦哀求,才算沒出亂子。

  ——這是去年(一九七七)七月初的事。七月末,我們把吳伯升先生送到中山紀念醫院,於一個月後逝世。在中山紀念醫院,他受到溫暖親切的照顧,含笑而沒,大概已把扒褲之事忘之矣。

  啥心診所不但擁有前已介紹過的唐推銷和今天剛介紹過的某扒褲,都是可上辭典的人物,也擁有可上辭典附錄篇的奇異「小零件」。這得舉一個例子。今年(一九七八)三月上旬的一天(大概是七日、八日——如果緊啦,查一查貴賓錄便知),柏楊先生到啥心診所去探望一位住院朋友。樓下是有幾個電梯的,都正在冉冉上升,只有一個大開轅門,一位西裝革履、油頭粉面的青年才俊,一手扣電鈕,一手叉腰,一腳直立,一腳點地,完全西部武打片槍手姿勢,在那裡嚴密把守。我剛要從他肘下往裡鑽——想不到剛要鑽進去,卻被他抓住不放。我曰:「老爺,你這算幹啥?」他翻白眼曰:「啥也不幹,請坐別的電梯。」我曰:「別的電梯都在上面,只有這個電梯空著。」他曰:「教你坐別的電梯就坐別的電梯,這個電梯另有重要用處。」

  我老人家這下子又毛了老毛驢脾氣,答曰:「我就是要坐這個,而且坐定啦。」他張牙舞爪,露出要開揍的嘴臉。偏那時柏老鬼迷心竅,就是挨揍也得弄個明白,我曰:「不教坐也行,你得說出不教坐的理由。不說的話,我就躺在電梯口發賴。」他只好使我「附耳過來」,如此如此,這般這般,總括一句話:大官即將駕臨。他正色曰:「我們總不能讓大官站在這裡等電梯吧。」我也正色曰:「老爺之言差矣,在民主國家,大官等等電梯,也沒啥有傷尊嚴的,窮緊張個啥。不躺也可以,我就蹲在門口,等候大官,讓我有機會欣賞欣賞他的虎威。」他大吼曰:「老頭,你是敬酒不吃,吃罰酒呀。」我這時心理已恢復正常,知道一旦惹得他大刑伺候,可吃不消,於是朋友不看啦,乘他不備,趕緊開溜。

  這件事我一直想不通,最近才恍然大悟。夫頭等二等醫生老爺也是人,而人的精力固是有限的也,既然對付大傢伙用出渾身解數,自然沒有餘勁跟三無牌瞎纏。既然所有笑臉都呈現給大傢伙娛樂,自然也沒有餘笑送給三無牌。惡醫一直板晚娘臉,而不肯偶展玉顏,非不為也,乃不得已也,我們應該特別體諒他們的苦衷。不過由此一點可以看出,當馬屁精可不簡單,僅只電梯一項,便下如此苦心,其他節目,更會五彩繽紛,馬屁學遂成為一種精密工業,如吾友吳伯升先生一介小民,除了任憑扒褲外,恐怕無他法焉。

  另外還有一家啥華開放醫院,也有精彩的特寫鏡頭。柏楊先生前些時喉嚨發炎,柏楊夫人硬說是吸煙太多所致。我想一天只不過吸四五包,怎麼能算太多?空言狡展,不足採信。但掙扎的結果,就在今年(一九七八)五月十日下午八時,仍被老妻押赴該院,掛號候審。正在等得發昏,只見一個穿著中裝的老漢——又是一個中裝——被人扶著,掛急診號求治。不久一位穿白衣服的醫生老爺,踉踉蹌蹌,撞進診療室,一屁股坐下。護士小姐詫曰:「你不是王大夫呀。」該朋友曰:「當然不是王大夫,我是王大夫的弟弟。王大夫病啦,我來代表。」護士小姐瞪了一會兒杏眼,只得逆來順受,傳該中裝老漢進去以身試法。柏楊先生看到眼裡,不禁出了一身冷汗,喉嚨也不敢痛啦,乘柏楊夫人在那裡打盹,我就來一個腳底抹油,走之乎也。走到路上,還在為那個老漢擔心,他一頭撞到代表之手,是命也夫,是運也夫。

  不過,我總算開了眼界,原因世界上除了「國民」有「代表」外,「醫生」也有「代表」。嗚呼,病人投奔醫院,是苦難中人投奔救星,兩眼漆黑,誰是醫生,誰不是醫生,誰是正主,誰是代表,根本無法分辨。這種亂派代表,臨時湊數的奇技,將來風起雲湧,醫生的弟弟、醫生的太太、醫生的兒子,甚至醫生的朋友,說不定哪一天柏老也應某一位醫生老爺的徵召,披掛上陣,那時候恐怕只有觀世音菩薩才能保護你。

  記得一則老故事:美國某一家醫院裡一位美麗的少婦,脫了個淨光,躺在手術臺上。一會一個醫生老爺進來,掀開被單,看了個夠,嘖嘖稱讚而去。一會又一個醫生老爺進來,掀開被單,看了個夠,也嘖嘖稱讚而去。這樣川流不息地來了四五個醫生老爺之後,少婦曰:「打狗脫,到底啥時候開刀呀?」被問的醫生老爺曰:「不知道。太太,我們的白衣服是花二十塊錢租來的。」咦,臺灣已美國化到出現代表醫生矣,看樣子准有一天會進步到出現這種冒牌醫生,輕則抓開被單瞧瞧,重則手執巨斧,斬手斷腿。各位讀者老爺,拭目以待,有厚望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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