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惡醫大陣


  住在美國加州的薛俊枝女士來了一封信,敘述她的母親薛太夫人住院的奇遇,以及最後還是被糊裡糊塗醫掉了命的經過,不禁汗流浹背。嗚呼,我們過去所談的惡醫,不過只是個別的焉,而薛女士所陷的,卻是惡醫大陣。除了惡醫外,還有惡護士。重重絆馬繩,疊疊殺人坑,那就沒法度矣。

  薛俊枝女士信上曰:

  我媽逝世快九年矣。我的家庭背景秀是單純,父親是位識字的小商人,母親小學畢業。我是老大,下麵有兩個弟弟。父親一生吃苦受累,用一雙手養活我們全家,我媽除了幫父親做小生意,就是洗衣燒飯。為了撫養我們姊弟三個成長,為了我們姊弟三個受教育,父母犧牲了他們一生中最美好的時光。他們平常根本不懂什麼檢查身體,發燒就打退燒針,發炎就吃消炎片,有病也撐著說沒病。我們姊弟三個,除了忙升學,就是忙出國。我們不認識高官顯貴,沒有顯赫的親朋(柏老按:這就註定她母親的命運),我們姊弟總認為等我們長大成人,父母就不再受苦,有福可享。誰知天不遂願,我媽是一九六七年冬,突然大出血暈倒,送到台大醫院的,經醫生檢查後送回家。等檢查報告下來,說她害了癌症,而且已到了二期,必須住院割治。父親和弟弟商量,這種病要很多錢,所以考慮住什麼醫院。當時大弟在軍中服役,所以我母親就住進了三某總醫院。主治大夫是明啥啥先生,左查右查之後,決定陰曆年開刀,而這時已拖了一個多月,我媽在開刀那天排第三號。前面兩位病人和我媽害的是同樣的病,但比較輕,只不過一期。可是,當第一號手術完成之後,病人一直昏迷不醒,不敢送回病房,後來終於逝世。第二號當時就死在手術臺上。明啥啥拒絕再給第三號——我媽——開刀,換為物理治療。這就應了你老人家的話,病人交到醫生手裡,就全心全意依靠他,他怎說,父親弟弟怎麼應。

  接著幾個月的物理治療,在啥民總醫院照鈷六十。罪是怎麼受的,我都沒有看見,那時我在美國,爸媽瞞著我,怕我擔心害怕(可憐天下父母心)。數月後明啥啥檢查,說完全好了,說可以出院,我媽就出院了,可是不到三個月,又大量出血,人開始瘦下去,父親弟弟急得找到了徐千田大夫,徐千田大夫要立即開刀,於是又住進了臺北省立醫院。徐大夫剖開我媽的肚子一看,嘆息曰:「遲了一步,可惜可惜。」原來癌菌不但沒有殺死,而腸子卻被鈷六十烤焦,太脆弱,醫生碰也不敢碰,所以給我媽在肚子上造了一個人工肛門,再縫起來。一九六九年八月,我叔父來美,告訴我媽的病,我立即收拾回到臺北。進了家門,見到我媽完全脫了人形,每天都要用嗎啡跟「痛」來搏鬥。九月,我媽又開始出血,又回到三某總醫院,急救輸血。從此出血輸血,由兩個星期減為一個星期,由一個星期減為二三天,最後上午輸血,下午就流出,再最後,血管僵硬萎縮,輸不進去。十月份起開始昏迷,十月六日夜去世,我們全家四口飽受熬煎,眼睜睜看她離開,留給我們姊弟三人無窮的悔恨和遺憾。

  我不知道主治醫生是仁醫還是惡醫,我簡直不知道如何下判斷。一條人命在醫生眼中,大概算不了什麼,我媽就這樣被斷送性命。我恨我父親不馬上再去找別的醫院開刀,我也恨明啥啥不轉送給別的醫院開刀,而主張物理治療。我更恨啥民總醫院那位醫生,為什麼用鈷六十烤腸子,而不烤癌菌。

  我相信今天像我這樣家破人亡的情況很多,臺灣的醫院、醫生、護士,大都缺少豐富的仁心與愛心。今天,我喜歡美國,在這裡,窮也是過這種日子,富也是過這種日子。我媽住三某總醫院時,我隨身要帶二三萬元以備急需。我媽要輸血,我得跑到紅十字會去買血。輸血要輸血管,我得跑到藥房去買成打的輸血管,全背在身上。醫院沒有病床,我媽就躺在急診室裡,小床二尺寬,四尺高,我得隨時看著她別滾下來。醫院連被單都不給,我把全家的被單都拿來用。我媽渾身血漬,醫生竟毫不掩飾地表示「噁心」。看病的時候,除了醫生,還有學生——實習醫生,還有來來往往過路的病人。診治時擁來一大群,我媽被檢查得全身發抖,我淚流滿面地抓住她,恨不得為她分擔一點痛苦。大概他們看我和我媽擁在一起悲哀痛哭的樣子,十分有趣,護士以及那些未來的「仁醫」們,都笑了起來。這件事我一輩子不能忘記。我惶惶如喪家之犬,整天呆在醫院裡,不敢得罪她們。要打針得找她們,要輸血得找她們,請醫生也要找她們,我恨不得向她們下跪,救救我媽的命。那時小弟也服兵役去了,請假回來不准。父親日夜不能成眠,臥床在家裡裡外外,都是我一個人支持。我是一個基督徒,若說這份罪是上帝的懲罰,那個有眼無珠的上帝,不要也罷。

  還有一幕不能忘記的,就是三某總醫院的一位護士小姐,短短胖胖,是急診室的專任護士。有位母親帶著一個發高燒的孩子來急診,實習大夫立刻拿著鹽水、針管下手(在臺灣,我所看到是,只要發燒,就注射鹽水針,不懂是啥道理)。那根長針,柏老,不知你見過沒有,東插一針、西插一針,頭上、手上都試了,針就是插不進去,一下子就滑出來。孩子哭得快要斷氣,可憐的母親一串串的眼淚往下流,最後她大著膽哀求那位護士說:「請大大夫先來看看,再給孩子打針。」那位護士勃然大怒,嗓門升高了十度,罵起來:「什麼大大夫,小大夫?沒有小大夫,哪裡有大大夫?」那位母親連忙認錯哀告:「我不是這個意思,我不是這個意思,已半個小時,孩子受不了。」我和那位母親同病相憐,看她心如刀割,我就悄悄地站到跟前,怕萬一她碰牆自盡,我好拉她一把。後來那位亂插針的「小大夫」終於放棄嘗試,叫來了「大大夫」,把針插入,總算是雨過天晴。

  這種「天使」,這種「仁術」,我寧可去自殺,也不去看這些嘴臉。不知道他們生不生病?他們的家人生不生病?還有一次,病人需要立即開刀,開刀房沒有水(那時颱風剛過),所以工友就用水桶(那水桶是黑的,還有鏽),一桶一桶地往開刀房提,大概是用來消毒的吧。幸好沒有停電,否則醫生摸著黑,給病人開刀,那才是絕技。

  還有一次,托我的老師許宗堯先生,找到啥民總醫院副院長,請求收留我媽,副院長立刻吩咐下去。第二天一早就來了一輛救護車,把我們母女上拉到啥民總醫院的急診室,不到十分鐘,放射科的主任「親自」帶著一群隨員要下樓探視。我想他大概不曉得來者是何許人物,竟能勞動副院長親自下手令。但一看我們母女枯焦乾瘦,衣服襤褸,好像飯都沒得吃的,身旁又沒有噓寒問暖,他就明白了一切,問了沒兩句話,站了不到五分鐘,就呼嘯而去。那一刻,我們的自尊心完全破碎,只覺得死了比活著好。不久又有一位女醫生下來問話,千遍一律,給我媽輸血,要我立即去買血(就在啥民總醫院裡面)。我先去排隊領買血的證明,再去排隊付款,再爬到三樓(記不清了)去領血,再送到急診。放心不下我媽一個人在病床上,急得我團團轉。柏老,柏老,這種煎熬,你可經歷過?孫觀漢伯伯要我揚善隱惡,我實在做不到。累積起來的恨,不是局外人幾句話化得開。

  在美國,我住過三次醫院。在美國這樣社會裡,我是一個渺小的人物。一切都是由醫院負責,我丈夫用不著裝著鈔票,來醫院陪我,他完全放心。在醫院裡吃喝隨時供應,每天一定鋪床、換床單、換冰水,為病人洗身、洗頭髮(依病人自己的意思),幫助病人行動。護士們都面帶微笑,隨喚隨到,哭喪著臉的太少了。醫生最少每天來看你一次,和善地開玩笑,捏捏你、逗你,沒有一個板著臉訓話的……這樣的醫生、護士,你當病人的會不安心?說句老實話,就是被他們治死,我都覺得應該原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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