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惡醫大辭典


  天下的事,只要和廣大人群有密切關係,就很難長期地保守秘密,尤其是臭氣已經四溢,怨聲已經載道,那就准會有膽大包天的朋友,掀開鍋蓋,瞧瞧裡頭到底煮的是啥。即使鍋蓋財大勢猛,沒人敢掀,或者敢掀而無法下手,也總有一天在鍋裡被煮得受不了的夥伴,鼓起道德勇氣,把鍋蓋頂開,洩露天機。

  臺北啥心診所被人側目而視,已是歷史鏡頭,幾乎人人恨入骨髓,卻又人人無可奈何。即使柏楊先生之尊,也只敢哼哼唧唧,吞吞吐吐寫「啥心診所」,不敢指名道姓。可是,這個鍋蓋現在終於被撬。原始創辦人之一的趙祖森大夫,忍無可忍,不顧一切地把黑幕抖了出來。而且引起該所董事長田可高先生的名言:「三等醫生才收三等費用。」嗚呼,這正是惡醫的嘴臉,柏楊先生正想編纂一部「惡醫大辭黃」,這下子可是天上掉下來的材料,免得我東奔西跑地亂找。

  田可高先生這句話,不但顯示了他的行醫哲學,因他身居董事長高位,而且有把跟他一樣身份的原始創辦人擠掉的絕對權威,這句話當然順理成章地成了啥心診所的「所訓」。可敬的田可高先生把醫生老爺分為三等,這三等不是用醫術醫德作標準,而是以銀子作標準的。收銀子最多的,乃一等醫生焉;收銀子次多的,乃二等醫生焉;收銀子最少的,乃三等醫生焉。有些不但不收銀子,反而補助貧苦病人,若史懷哲大夫之流,在田可高先生思想體系中,簡直不是醫生,只能算呆頭鵝。最近柏老也打算開一個診所,掛號費美金十萬元,瞧一眼也是美金十萬,瞧第二眼減半,五萬美金就行,依田可高先生的標準,我老人家不知是幾等醫生也。

  無論如何,田可高先生如此這般醫生分等,也是一大發明,諾貝爾獎如果不砸到他閣下尊頭上,那算他們瞎了眼。假設他們是真瞎了眼,柏老就建議諾貝爾先生再設一個惡醫獎,田可高先生就十拿九穩。

  田可高先生在口吐名言之後,橫掃一耙,打到別的頌聲盈耳的兩家醫院的頭上,他嚎曰:「俺收費並不高過長庚醫院與國泰醫院呀!」這真是野貓子拖醬瓜,急花了老眼,還沒看清是不是老鼠哩,就先咬一口。國泰醫院我沒去過,長庚醫院我老人家是去過的。初診掛號費二十元,複診掛號費十元。而啥心診所初診掛號費一百元,複診掛號費仍然一百元。用不著用電子電腦,只要脫下襪子用腳趾頭數,也可數出來恰恰貴十倍之多。至於其他費用,更簡單明瞭,臺北的《明生報》已調查得清清楚楚,啥心診所急診掛號費是五百元,國泰醫院包括診察和材料費才八十元,長庚醫院包括診察費也只一百元。啥心診所的三等病房僅占總床位的四分之一,而國泰長庚三等病房則占總床位的三分之二。趙祖森大夫指出,啥心診所在住院剖腹生產,一星期要九萬元,開腦術更不得了,二十萬到四十萬。食物中毒住院兩天一夜,打了八折還要一萬七千元。發炎傷口延為丹毒的,住院四天要三萬元。而長庚醫院開盲腸住八天,只不過八千元。更不一樣的是,長庚醫院對窮苦人照顧周到,沒有啥心診所那種田三等的傳統勢利眼。請讀者老爺打聽一下,啥心診所對誰發過慈悲首哉?

  啥心診所原本不設三等病房的,大概是啥心診所的醫生都是頭等二等貨色之故,蓋田三先生之流,永遠不明白,沒有錢的竟然敢胡亂害病,到底是何居心。後來被抨擊得厲害,只好弄幾間三等病房塞塞社會之口,而三等病房除了住院費稍低外,醫療費跟頭等二等病房,完全相等。啥心診所的醫生老爺對三等病房的病人,收了人家頭等二等的醫療費銀子,是不是也像對頭等二等病人一樣醫療,我們不知道,只有希望趙祖森先生給我們透露一點奧秘。但我們卻老老實實地為田三等先生擔心起來,那就是,他閣下對醫生的分等法——我們姑尊稱之為「田氏分等法」——可發生了困擾。如果按病房收費,則診治三等病房的可憐蟲,應是三等醫生。如按醫療費來說,則診治三等病房的可憐蟲,應仍是頭二等醫生。這學問可大啦,田三等先生應該給我們一個明確指示。依柏老的推測,可能當病人需要醫療時,拖將出去,由頭二等醫生按脈下藥,開腸破肚。然後回病房,交給三等醫生擺佈。

  於是乎,我們又有點為難,啥心診所醫生如雲,誰知道誰是頭等二等貨色,又誰知道誰是三等貨色乎耶,因此我們建議啥心診所的醫生老爺,應該每人脖子上一個牌子,注明等別。或者採用奧運會的辦法,頭等的掛個金牌,二等掛個銀牌,三等的掛個銅牌。而不分貧富,一視同仁看顧,因之不入等的醫生,則掛個木牌。像田三等先生,非銀子不過關,則不妨掛個鑽石牌(掛個小翡翠也行),以示身價,而便有錢大亨迎風而上,窮苦小民望風而逃。

  啥心診所所長呂彬曄先生,似乎沒有田三等先生那麼蠻幹,他當然跟田三等先生如魚得水,否則他當不了大權全握的所長。

  啥心診所的編制如何,局外人弄不清——一會說是董事長,一會說是理事長;一會兒說是院長,一會說是所長。反正不管啥「長」,能在那裡發號施令猛賺銀子就行啦。

  呂彬曄先生一開口就有柏楊先生雄風——檢討的結果,過錯全是別人的。趙祖森先生曾要求到啥心診所做婦產科醫生,可是,呂彬曄先生曰:「他沒有受過婦產科專業訓練,怎麼能做婦產科醫生?雖然他是我們診所的贊助人,我們仍然不能拿病人的健康來滿足他一己的要求。」呂彬曄先生真是個武林高手,一個旱地拔蔥就把趙祖森先生結結實實的「創辦人」,化解為稀鬆平常的「贊助人」。然而這不過是打馬虎眼的小手術,真本領則是指摘趙祖森先生所以頂開臭百不可聞也的鍋蓋,是因為想當婦產科醫生沒當上之。嗟夫,想當年柏老跟一位立法委員打筆仗,就有人一口咬定我想當立法委員。更遠的想當年,一位學者跟一位大學堂校長幹起來,也同樣被一口咬定那位學者想當該大學堂教習。這樣下去,恐怕沒人敢談妓女矣,怎麼,你想當婊子呀。

  呂彬曄先生應該答覆的是啥心診所是不是像趙祖森先生所形容的一團糟,至於趙祖森先生想當皇帝也好,想當太監也好,都跟一團糟無關,往東南西北亂扯,不過轉移陣地老戰術罷啦。何況,更擦不了屁股的是,呂彬曄先生宣稱,他要趙祖森先生到三軍總醫院進修婦產科,但是沒有結果,很明顯的是說趙祖森先生頑不聽命。如果只聽呂公的一面之詞,簡直是有理呀有理。不過偏偏天不從人願,報館記者老爺七鑽八鑽,竟然發現並不是趙祖森先生拒絕進修而沒有結果,而是進了修而仍沒有結果。只有田三等先生和呂結果才有這麼大的權,和這麼勇敢的嘴巴,對自己的承諾自己再咽下去。

  呂結果先生又曰:啥心診所有六十多位合夥人,加上不是投資人的醫師,共一百多人,「不可能只對趙祖森先生一個人有所歧視,更不可能壟斷」。內情是不是如此,我們毫不關心。但是根據呂結果先生所推出的大前提,在邏輯上恐怕不會產生出他閣下所說的這個結論。「歧視」是一種病態現象,這種病態現象存在不存在,和人數無關。如果情形是和諧的,一萬人也不會有歧視;如果情形是傾軋擁護的,兩個傢伙聚在一起就夠啦。在反淘汰的小圈子裡,正直清廉的人物非受歧視不可。看起來柏老倒要建議呂結果先生去大學堂進修進修邏輯,把思考方法和推理方法弄清楚之後,再來哇啦哇啦,還來得及。

  啥心診所這個臭鍋蓋已經從裡往外地被頂開啦,趙祖森先生正以一個人的力量大戰一窩,這不僅需要普通的道德勇氣,還要謹防傾巢而出,軟硬齊來。不過人生不應該只是活著,而應該有意義地活著。所謂有意義地活著不是從病人身上刮幾兩銀子,買房子飛美國,而是能有機會為人群做一點事時,就要做一點事。我們睜眼等著瞧趙祖森「醜陋的醫生」完稿大吉。——「大吉」很重要,硬骨頭別挺不到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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