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惡醫、仁醫


  每一個行業都有它的職業道德,違反了這種職業道德,就是敗類。在寫作這個行業中,啥事都可以幹,就是不能抄襲,一個偉大的作家,一旦被發現他偷了別人的文稿,他就偉大不起來啦。就以沒本買賣這一行而言,盜亦有道,俘了三百兩銀子,就得你一百五,我一百五,多拿一文,名譽立刻掃地。如果把風的朋友看見了員警老爺,不先打暗號就腳底抹油,他在這一行裡就別想站得住。

  醫生也有他的職業道德,那就是救命要緊。他必須把病人當人,如果存著江湖寨主捉住了仇家,「你可犯到俺手裡啦」的心理,用對付仇家的手段對付病人,這種醫生不但是他那行業的敗類,也是社會的敗類。我們可以從這種江湖寨主數目的多寡,來判斷一個國家的文明程度。

  世界上有兩種人,在人們心目中有尊嚴的地位,一種人是法官,另一種人是醫生。關於法官,暫時按下不表,我們現在只說醫生。蓋一個可以終身不犯法,卻不能終身不害病也。吾友張飛先生,「當陽橋一聲吼,吼斷了橋樑水倒流。」何等英勇!曾向諸葛亮先生吹牛,說他天不怕,地不怕,死啦脖子上不過一個大疤。諸葛亮曰:「有一樣你准怕。」當下寫了一個字給他看,張飛先生看了之後,花容變色,蓋諸葛先生寫的是個「病」字焉。人一病啦,就不由得英雄氣短、兒女情長。吾友關雲長先生刮骨療毒,那時候還沒有麻醉劑,手術刀在他閣下臂骨上猛幹,發出刺耳的響聲,關雲長先生卻一面下棋,一面談笑自若。以致醫生老爺不得不歎曰:「將軍真神人也。」這一點我可是五體投地,卻不能效法,如果換了柏楊先生,看我殺豬一樣地叫吧。不過,話得說回來,關雲長先生如果不是箭傷,而是害了流行性重感冒,發燒兼昏迷,鼻涕兼咳嗽,恐怕他也得哼哼。

  病人見了醫生,就像孩子們見了爹娘,信徒們見了觀音菩薩或耶酥基督。崇拜、尊敬,並且全心全意地信賴。把身體和生命,一齊交出,任憑處置。醫生老爺一句話就如同奉了聖旨。醫生老爺一微笑,就如同吃了定心丸。人在患難的時候,最容易感恩,病人正是一隻受傷了的哀鴻,仰望著醫生,希望,也相信醫生瞭解他,同情他,賜給他援救。

  去年報上曾揭發過若干杏林怪事,「醫院八字開,有病無錢莫進來」。醫生老爺只認銀子,不認人命。我們無以名之,名之日強盜型的惡醫。今年似乎更新鮮,據國家科學委員會在一百四十六家工廠中調查,發現四百九十八名被診斷為盲腸炎因而開刀的工人中,有百分之五十九並不是盲腸炎。他們的辦法很簡單,只要你說肚子痛,他就下手割盲腸,病人和病人的家屬沒有理由不相信,更沒有理由拒絕,只好瞪大眼睛,看著病人被五花大綁。尤其新鮮的是臺灣南部一位外科醫生老爺,對女人的乳房特別有興趣。他閣下的頭腦比柏楊先生的還要靈活,先弄一個真正害有癌症的乳房,像祖宗一樣地供奉在那裡,每遇一個女病人,他就在祖宗乳房上割下一片,送到台大醫院化驗,然後把化驗結果拿給女病人看:「怎麼樣,割不割由你」於是老奶只好露出美麗的胸脯,哢嚓一聲,乳房落地。另一位私立醫院的院長夫人,對女人的子宮,有奇癖焉,告誡她丈夫手下的醫生曰:「多割子宮呀,多割子宮才能多收銀子。」把一位年輕醫生嚇得卷起鋪蓋就跑。這種醫生,可稱這為屠夫型的惡醫。

  報上沒有把這些屠宰醫院和這些強盜屠夫的名字報導出來,我們也就無法趨吉避凶,誰都不敢保證哪一天不「犯到他手裡」。柏楊先生想建議我們應該組織一個「誓死保衛盲腸、乳房、子宮大同盟」,為保衛我們的盲腸、乳房、子宮而奮戰。一旦捉住真賊實據,也不必報官,蓋他們財大勢粗,告官恐怕搞不過他。我們就如法炮製,以其人之道,還其人之身,也給他來一個開腸破肚,然後再用其他辦法,加以表揚。表揚的方法之一,是在他家門口掛一個匾,曰:「惡醫在此,諸神退位。」

  惡醫之惡,以及惡醫之多,已對整個醫生這個行業,構成嚴重的傷害。當美國經濟大恐慌時,銀行家成為憎惡的對象,鬧出很多花樣。現在臺灣的醫生老爺,似乎正在扮演這種角色,只要一提你是醫生,周圍的人立刻就刮目相待,心裡嘀咕曰:「這傢伙是啥型的?強盜型的乎?屠夫型的乎?」最近各寺廟的香火鼎盛,教堂裡人潮洶湧,恐怕與這有關。信徒們第一求保佑不要害病,萬一害了病,那就第二求啦,第二求是,萬一害了病,千萬別栽到惡醫之手,管他是哪一型的,結局都會全軍覆沒。

  然而,我們從不一棒子打落一船人,黑暗固然一團糟,但黑暗中仍有明燈。品格高尚,充滿了愛心的仁醫,同樣如滿天星斗,只不過「好名不出門,惡名傳千里」罷啦,病人把惡醫恨得咬牙之聲,連玉皇大帝的耳朵都能震聾,可是病人對仁心聖手醫生的感激泣涕,聽到的卻寥寥無幾。吾友談開元女士就有這麼一個平凡的奇遇,她閣下懷第二個孩子的時候,忽然高燒,找遍了醫院,也看不出啥毛病,最後由朋友推薦,找到了沈彥大夫。這位大夫發現她有點不對勁,檢查她的尊背,告訴她患了黃膽,如果再拖延一兩天,可能變成急性肝炎,母子就要同時向閻王爺報到,要她立即住院。她請求沈彥大夫介紹一家醫院,沈彥大夫曰:「宏恩醫院太貴,你們夫婦是薪水階級,不必去跟闊佬搶生產。主要的是你這病必須在醫院住一個月左右才能好,住啥醫院都是一樣。」她請求住沈彥大夫自己開設的私人醫院。如果換了惡醫,這下子可是你自投羅網,可是沈彥先生曰:「你住我這裡當然很好,但你身懷六甲,可能有併發症,我只是內科,臨時會措手不及。我建議你住公立醫院,一則省錢,二則萬一發生變化,他們各科醫生都有,可以會診。」

  談開元夫婦逼著他非介紹一家醫生不可,最後沈彥先生介紹給空軍總醫院當時的內科主任秦重華大夫。秦重華大夫千難萬難地給她擠出一個床,細心診斷,一再親切地告誡那個做丈夫的小子曰:「你太太懷孕又害病,內心充滿恐慌,你可別亂跑,要從早到晚守在身邊,患難之中,才見真情,聽見了沒有?」小子當然聽見啦。則尤其感人的是,沈彥大夫還經常到空軍總醫院探望她,保證她不會生下畸形兒。當談開元女士出院之後,她第一件事就是傾他們夫婦微薄的待遇,買了一副漂亮的床單,送給沈彥大夫。今天,她那個孩子已讀小學堂啦,但她對沈彥大夫和秦重華大夫,仍有說不盡的感激之情。不過讀者老爺已沒有談開元女士這種福氣矣,沈彥大夫早去了美國。他去了美國不是台中東海大學堂校長為了綠卡去的,而是他竟得了砍殺爾。嗚呼,天道無知,使仁人如此下場。

  柏楊先生還有一位住在基隆的朋友沈建國先生,他的父親害糖尿病,像足球一樣,從這一個惡醫踢到下一個惡醫,而終於踢到了最後一站,慘死在竹東啥民醫院,留下來一個寡妻和五個尚未成年的孩子——沈建國就是他的次男。全部家產只有五萬元,路已經走到盡頭,當五萬元用盡之日,也就是全家餓死之時。而尤其糟的是,母親患上了誰也不知道是啥的怪病,那怪病是腹部腫脹,而且不時發出劇痛,在基隆省立醫院診治了半年,沒有一個醫生能查出病源。老母發病的時候,每在晚間。而在三更半夜去急診,乃惡醫第一大忌。尤其是看到了掛號證上的「特殊記號」(貧民),那氣可就更大啦,第一句話不是問病情,而往往是:「你怎麼啦,總是夜晚來?」哀哀求告的結果,不過一針止痛劑。醫生老爺那副面孔,就像剛強暴了他女兒一樣,怎麼擠都擠不出一絲同情。三番五次之後,他們索性曰:「我們這裡沒辦法,請另找高明。」教他們去基隆市立醫生,而基隆市立醫院卻是以沒有醫生而在報上大出過風頭的。

  當時尚在國立臺灣師範大學附屬中學堂念書的沈建國,天真未泯,就是不服氣天下的烏鴉一般黑,所有的醫生都心狠手辣。聽說長庚醫院與眾不同,就冒冒失失的,直接去找院長。院長恰巧不在,他就到該院社會服務部請求幫助——他不知道請求幫助啥,只知道母親害了無名絕症,而又無錢醫治。社會服務部一位張磯如小姐,這位人間的安琪兒,鄭重地聽完了他的敘述,並檢查了區公所發給的貧民證,和裡長髮給的清寒證。她立刻要病人前來急診,而急診費要兩千元,張磯如小姐出面向值班醫生保證由服務部負擔。經過五個小時的檢查,發現內臟有問題,但是哪一個內臟有問題,又是啥問題,卻必須住院。而住院是要錢的。如果遇到強盜型朋友,哼,沒有錢而竟敢害病,簡直是反啦反啦,准一腳踢出大門。

  這一次又是張磯如小姐再一次地拍胸脯負責,內科主治大夫廖運范大夫懷疑地問病人曰:「你怎麼忽然劇痛起來?」做母親的答曰:「不知道,我只是吃了些孩子們的剩飯。」嗚呼,十數年來,貧病交集,飲食已經夠壞,而母親卻儘量使正在發育中的孩子們吃飽,自己只吃孩子們剩下來的剩飯——假使還有剩飯的話。廖運范大夫不禁黯然,而且立刻醒悟到膽囊。用艾克斯光照膽囊必須打針吃藥,還要再吃一點東西,而老母只要吃下一口,就痛不能忍。廖運范大夫安慰曰:「沒有關係,我就守在你的床邊,如果有危險,我會緊急救治。」於是在病人痛得打滾昏邊中,拍出膽囊照片。廖運范大夫看了,不禁大吃一驚,原來膽管中的結石,已有半個手指那麼大,而且因拖得太久,已影響了胰臟。廖運范大夫遂採取緊急措施,移送外科開刀。

  當決定要開刀時,老母可憐巴巴地問外科主治醫師王德錦大夫,手術費要多少銀子,回答是三萬元左右,這個數目使母子們涔涔淚下。這時張磯如小姐再度把病人貧苦的情形向王德錦大夫報告,王德錦先生——跟廖運范先生一樣,同是天使的化身,他慨然曰:「不要為錢操心,救人第一。」

  這是一個大動干戈的手術,王德錦大夫和他的助手許達夫大夫,從上午七時三十分,到下午一時,整整五個半小時,才算完成。當老母二十天后霍然而愈地出院時,看了帳單,才知道王德錦大夫開出的手術費,只有兩千六百元。而在住院期間,王德錦大夫天天到床前勸病人多吃醫院給病人配製的食物,不要注射葡萄糖,他提出一句舉世都願為圭皋的名言:「營養比藥物重要。」而尤其神怪的,老母患有三期肺病,左肺已經潰爛。她不敢請求診治,王德錦大夫也悄悄地把它一併治好。

  這是今年(一九七七)五月間的事,現在,老母健康得跟柏楊先生一樣,沈建國先生師大附中畢業,已進了大學堂,大姐跟丈夫去了美國,每月都寄錢回來(孝女孝子集於一門,簡直不像話),弟妹讀書也都很棒,一家生活雖仍很苦,卻歡樂融融。唯一使他們不安的是,他們無法報答他們的恩人——張磯如姐,和廖運范、王德錦、許達夫三位大夫,和幾乎是所有大醫院中唯一不從後門收紅包,而又把病人當人的長庚醫院。沈建國先生每提起這件事,都眼淚汪汪。

  嗟夫,黑暗固然應該詛咒,明燈也應該歌頌。我們對惡醫恨入骨髓,也對所有的仁醫有無限的敬慕。他們不僅僅施恩于病人,也施恩於整個社會,我們相信還有千千萬萬這些明燈,在接受病人以及國人沉默的感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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