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集天下之大鮮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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殖民地的頂頭上司是母國,殖民地意識是一種母國崇拜意識和母國人崇拜意識,也就是洋奴意識。臺灣雖然不是殖民地,殖民地意識卻似乎到處盎然。美利堅雖然不是母國,但對美國的崇拜和對美國人的崇拜,卻勢不可擋,成為世界上最新式的十大奇觀之一。 殖民地意識下的教育,除了原有的科舉坑道外,又出現洋科舉坑道。在洋科舉坑道中,臺灣沒有最高學府,只有「留美預備學堂」。傅斯年先生當年雄心萬丈,要把國立臺灣大學堂辦成世界上第一流大學堂。該大學堂確實也曾一度譽滿天下,即使現在,仍是臺灣最最頂尖的大學堂之一,但它的功能,與其說為中國培養人才,不如說為美國培養留學生。以致該大學堂的畢業生老爺,想找一個適當的工作,比拉痢疾都難。各家老闆和各級衙門,一聽說是台大畢業的,頭就大啦。蓋那些畢業生老爺,多則幹一年兩年,少則於三月五月,一旦獎學金到手,就拍拍屁股,遠渡重洋,丟下幹了半截的生活,誰受得了哉。於是,在美國就常常出現「全系大搬家」、「全班大搬家」的現象,不但自己驚奇,連洋大人也一併驚奇。 幾乎所有的老爹老娘,只要自覺有點力量,都在為他們的兒女挖掘這種洋科舉坑道,兒女也以被納入這種科舉坑道系統為莫大榮耀。偶爾有些後生不願出國的,老爹老娘就垂頭喪氣,認為兒女沒出息呀沒出息。即使出國,不能考取「二脫」,或僅弄了個馬死脫,而沒有弄到打狗脫,老爹老娘也要捶胸打跌,滿面含羞,到處打聽啥地方有水井,好往裡跳。春秋時代,鄭國君王姬寤生向他老娘發誓:「不及黃泉,勿相見也。」如今則是老爹老娘向兒女發誓:「不拿到二脫,勿相見也。」好容易辛苦奮鬥,「二脫」並至,老爹老娘又有新的盼望,盼望兒女在美國生根落戶,又是一番發誓:「如果回國,勿相見也。」然後,不管孩子在美國如何掙扎——打短工、洗盤子、大保艾、小職員,老爹老娘卻在臺灣,端起殖民地高等臣民嘴臉,傲視群倫。 洋科舉坑道的魅力,能使人一輩子甘願為它犧牲,永不悔悟。讀者老爺一定還記得去年(一九七七)報上最熱鬧的一則新聞:一位年輕朋友萬里迢迢,飄洋過海,前往美利之堅,追求「二脫」,一去十載,毫無音信。留在臺灣的漂亮妻子,牽腸掛肚,終於精神失常,住進瘋人院,兩人無父無母稚齡孤兒,也流落到收容所,而他閣下仍在美國苦讀,不肯回來一顧,悲夫。 我們對這種現象,只是提醒一點,在如此強大的殖民地意識形態壓力下,惡補是洋科舉坑道中唯一的法寶。尤其一切「文」「法」系統的學生老爺,到了西洋,英雄無用武之地,只好「苦海無邊,回頭是岸」,重新於起,改學理工,改學電腦。年齡大啦,記憶力頗不如前,又滿肚子心事,除了兇猛惡補外,更無他法。有些學生老爺,未出國門,就先行下手,頭懸樑,錐刺股,無一不觸目驚心。君不見每年的留美託福考試乎,全世界考題都是一樣的,時間也是一樣的,只不過偶爾相差幾天。好比香港是八月八日考,臺北是八月十日考。然而,這就夠啦,補習大國就有神通把香港的考題,空運來台,連夜惡補——千百人擠在一起,鬼影憧憧,臭汗漓漓,臉上面無人色,口中念念有詞,那真是一個動人心魄的場面。於是一個個以高分當選。這時候,如果有人義正詞嚴地加以取締,恐怕有被揍掉假牙的危險。 殖民地意識下的以母國的語文為最高級、最尊貴和最神聖的語文。留華學生白安理先生,義大利米蘭人也,在臺灣八年,他發現他去店裡買東西,講中國話時,店員愛理不理,可是一講英文,店員馬上就變成了馬屁精,以致白安理先生雖然中文呱呱叫,當買東西時,仍是用英文。嗚呼,白安理先生也屬於少見多怪,固不僅店員如此,他如果到高階層打轉,恐怕會發現英文更威不可擋。今年(一九七八)六月二十四日臺北聯合報上,有一段新聞,一字不改,恭抄於後。新聞曰: 臺灣郵政的服務良好是出了名的。但是也有服務不周的時候。組約州立大學校長約·托爾最近到臺灣訪問時,曾希望透過臺灣良好的郵政服務,去約晤一位學生家長,卻令他失望了。(柏老按:按「寄一封信」透過良好的郵政服務,以加強壓力,可謂神來之筆,真是遞佩服書。) 約翰·托爾校長,到我國訪問時,住在臺北圓山飯店。他用英文寫了一封信給他學生羅玉珍的家長,希望見面談敘,結果因這封信未注中文位址,由於時間耽擱,待羅玉珍的父親羅明鑒收到信時,已過了約定時間,托爾也已返國。羅明鑒認為郵局把此信退回很不合理。(柏老按:好一個不合理。) 托爾校長于四月廿四日,隨美國大學校長訪問抵華,在二十七日寫信給就讀紐約州立大學羅玉珍的家長,約定二十九日下午七時見面敘談,結果這封信五月初才送達羅玉珍家裡。 羅明鑒指出,收到信時,信封雖加注中文地址,但郵局已加蓋「退回」的戳記,上面並注明「寄交國內之外國郵件封面,應附注中文地址」字樣,顯然是此信退回圓山飯店後,再由別人加注中文地址的。 羅明鑒說,外籍人士不一定會寫中文,郵局上項國內函件應注中文地址的規定,應僅指國人相互間通信而言,對外籍人士投寄未附注中文地址的信件,照理仍應立即按照所寫英文地址投送。 臺北郵局人員表示,此信可能是被郵政人員誤認為是國人投寄信函,以後決予改進。 這則新聞真是集天下之大鮮,羅公因未能及時晉見洋大人,失望後跳高之情,躍然紙上。郵局明明規定「寄交國內之外國郵件封面,應附注中文地址」,羅明鑒先生卻解釋為「應指國人相互間通信而言」,對外籍人士投寄未附注中文地址的信件,照理……嗚呼,照理,真不知道照的是啥理。一封英文信寄出,郵局老爺是不是都要拆開瞧瞧,如是洋名就照寄,如是單音節就退回乎哉?有些華裔的美國人,如中國原子科學之父孫觀漢先生,行不改名,坐不改姓,一直用的是K.H.Sun,根本沒有洋名,郵局老爺又如何分辨乎哉。如果只看信封,又怎麼知道他是「外籍人士」和「內籍假洋鬼子」乎哉。這還不說,中國人在美國用中文寫信,行耶,不行耶?阿拉伯人在臺灣用阿拉伯文寫信,泰國人在臺灣用泰文寫信,又是行耶,不行耶?郵局老爺迫不及待地承認錯誤,真不知錯在哪裡,誤在何方。又拍胸脯保證改進,更不知哪裡可改,啥地方可進也。 我們對這種現象,沒啥可說,只是提醒一點,在如此強大的殖民地意識洋奴意識壓力下,對「母國」的語文,不努力惡補,不但受不到尊重,恐怕簡直寸步難行。更明顯的一件事是,大人先生講話,有無論是在講臺上、會議場上,或是朋友之間瞎聊,如果五分鐘還沒有夾一個英文字,柏楊先生就輸你一塊錢。這種洶湧的趨勢,足使惡補興隆——惡補理工、惡補英文,不要說法令擋不住,縱是天上打雷,也擋不住。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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