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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科舉坑道


  科舉制度是一種在坑道裡爬山的考試制度。自從八世紀隋王朝發明了這玩意,經過歷代政府的修正再修正,到了十四世紀明王朝,終於被凝固成為一個毫無彈性的模式,是知識份子面前唯一的一條道路。爬到了「秀才」就有資格當教習,受地方父老重視。爬到了「舉人」,就成了鄉紳——「鄉紳」跟現代流行意義的「紳士」可不一樣,鄉紳的意義就是地主,就是一方之霸,上勾官府,下踩平民。更進下是爬到山頂,成了「進士」,那就背著佛爺過河——神透啦,橫衝直撞,天下無敵,不管當啥官,都無往不利。

  我們說科舉這個坑道是知識份子前面「唯一」的道路,只是強調它的要命性,學問龐大之士千萬別舉出若干例證抬杠。不過我們也可借著這些若干例證,說明科舉道的身價。吾友趙葵先生,宋王朝大將也,以輝煌的戰功,被任命為宰相,政府全體官崽,立刻譁然,認為他不是進士,不具備宰相資格,「宰相須用讀書人」,讀書人的定義就是從科舉坑道爬出來的知識份子,趙葵先生只好一滾了之。這種資格的限制,越往後越趨嚴格,爬科舉坑道就也越成為一種榮耀。人們所熟知的左宗棠先生,如果不是他,新疆那塊一百余萬平方公里的國土,早就沒啦。前方戰爭打得最激烈時,他忽然辭職不幹,辭職不幹的理由是,他要到北京爬坑道——參加進士考試——把那些中央政府的滿漢大員,搞得又急又跳,只好由皇帝老爺下一道特旨,賜他一個進士,他才心滿意足。然而這還是小小焉者,連皇帝老爺都羡慕坑道終站進士這個榮銜,唐王朝第十九任皇帝李忱,就自封「進士」,在金鑾寶殿的禦柱上,親筆題名曰「進士李忱」。

  科舉坑道雖然又窄又狹,黑漆漆兼坎坷坷,但它給知識份子的卻是一種無法抵禦的誘惑,為了往裡面爬,謀求科舉功名,一個個原形具現,醜態畢露。這種現象,《儒林外史》描寫得最為淋漓盡致。《儒林外史》不是一部通俗的和消遣的書,而是一部需要高級心靈領悟的書。第一位出場的是周進先生,為了沒有爬進科舉坑道考取秀才,竟昏倒貢院。醒來後觸景生情,伏地大哭,哭了個天昏地暗,日月含悲。一聽眾人要湊銀子為他報名入場,立刻爬到地上磕頭,泣曰:「若得如此,便是重生父母,俺周進變騾變馬,也要報答。」科舉坑道之勁大矣哉。而這股勁發作最厲害的,還是第二位出場的范進先生。他閣下要到省城考「舉人」,向岳父大人胡屠戶借錢,被胡屠戶一口啐到臉上,罵了個一佛出世,二佛升天:「你癲蛤蟆想吃天鵝屁。凡舉人老爺,都是天上的文曲星,你不見城裡張府那些老爺,都有萬貫家產,一個個方面大耳。像你這尖嘴猴腮,也該撤泡尿自己照照,趁早收了這個心。向我借盤纏,我一天殺一個豬,還賺不了幾把銀子,都教你丟到水裡,叫我一家老小喝西北風。」

  可是等到范進先生考取了舉人之後,又是一番景觀。范進先生正餓著肚子在市場賣雞,一聽他考取了舉人,立刻就發了瘋——真的發瘋。大家認為范進先生平生最怕的人揍他一頓,才能開竅,於是想到岳父大人胡屠戶,而胡屠戶大驚曰:「他雖然是我女婿,如今卻做了老爺,就是天上的星宿。天上的星宿是打不得的。」好容易打了一巴掌,范進先生明白過來,胡屠戶又曰:「我常說,我的這個女婿,才學又高,品貌又好,就是城裡張府那些老爺,也沒有我女婿這樣一個體面的相貌。」接著張老爺(張府那些老爺的頭目)來拜訪范老爺(范進這時已脫離平民,進入老爺階層,成了鄉紳矣),送上五十兩銀子(胡屠戶殺五百條豬也賺不了這麼多),又送「三進三間」的高級公寓一棟。自此之後,有送田的,有送店鋪的,有投靠當奴婢的。在科舉坑道中只爬了一半,就不但大貴,而且大富。

  科舉坑道真是動人心弦,范進先生不過考取了一個「舉人」而已,已享盡人間榮華富貴。如果爬到盡頭,考取了「進士」,更成了一條龍。如果再一躍而起,中了狀元,簡直是杠上開花,又加一番。宋王朝時,進士及第的朋友,晉見皇帝的排場,成為當時一大盛典,以致有人歎曰:「縱然是統軍大將,萬里這外,滅國開疆,百戰榮歸,所受的歡迎,也不過如此。」其實,中國傳統文化不崇拜英雄,只崇拜聖人。英雄們活著的時候不可能有電影上那種外國英雄凱歌歸來,萬人夾道歡呼,落花如雨的大場面。蓋功高一定震主,震主就要砍頭。只有對科舉制度下從坑道爬出來,手無寸鐵而腦筋僵化的人物,才肯放心把榮耀頒給他們也。

  知識份子瞭解,如欲榮耀與實利一舉兩得,非爬科舉坑道莫屬。范仲淹先生有《嚴子陵墓》詩曰:「君為功名隱,我為功名來,羞見先生面,乘夜過釣台。」沒有人責備范仲淹,他除了爬科舉坑道外,沒有別的方法。清王朝統治中國後,立即瞭解科舉坑道的功能——能把知識份子搞成漿糊罐,所以入關不久就恢復了科舉,教知識份子往裡猛爬。那些滿洲人知道,對漢民族知識份子最毒辣的手段,莫過於把他們驅入科舉坑道。這個效果可大啦,一則幽默故事說,有一個知識份子氣急敗壞,手執筆硯(現在則是手拿鋼筆原子筆矣),往北京狂奔,別人問他幹啥,他曰:「我去參加『不求聞達科』考試呀。」

  科舉坑道是攫取榮耀、接觸權力和謀取財富的最佳途徑,要想過關斬將,在激烈的競爭中,只好拼命讀書。嗚呼,讀書一旦拼命,就屬於惡補矣。歷史上這種拼命讀書的鏡頭,如囊螢,如鑿壁,如映雪,如借月,都成了佳話(古之惡補,成了佳話,今之惡補,卻要犯法,異哉)。他們拼命惡補的書當然是儒家學派的「五經」「四書」,除了五經四書外,其他任何書都不讀,蓋科舉坑道只靠五經四書開路,讀別的書徒浪費寶貴的光陰。知識份子除了五經四書知識外,其他任何知識都沒有,因為其他任何知識都不能幫助他爬出名堂,也就瞧不起其它任何知識。到了後來,連五經四書也不讀啦,唯讀那些已考取了進士的人在考場所作,並賴以考取的八股文——術語稱之為「墨卷」。於是,除墨卷外的其他任何知識,也就是除了作八股文知識外的其他任何知識,全都是鴨子屎,不屑一顧。

  我們慶倖舊科舉坑道已被時代淹沒,但又不得不悲哀它現在又借屍還魂,出現了新的科舉坑道。這只要列一個古今對照表就可一目了然。古曰「秀才」,今曰「學士」;古曰「舉人」,今曰「碩士」;古曰「進士」,今曰「博士」;古曰「功名」,今曰「學位」;古曰「墨卷」,今曰「考試大全」。古坑道由秀才,而舉人,而進士;今坑道由學士,而碩士,而博士。知識份子一個個咬定牙關,雙眼冒火,你擠我,我擠你,跌跌撞撞,在坑道中氣喘如牛,一旦失手或失腳,跌了下來,就有粉身碎骨,哎喲一輩子之虞。當其勇猛向前也,「淒涼燈火映灰臉,汗珠燭淚滴衣襟」,古今輝映,無一不驚天地而泣鬼神。但因有絕大的利益在焉,所以結局仍然是父以教子,師以教弟,互磋互勵,互勸互勉。報上常刊出一些有頭臉人物的談話,要年輕人不要往坑道裡爬,不要以學位為重,不要以文憑為重。我想說這些話的朋友,真應該得諾貝爾瞞天大謊獎。

  事實上,他們本身差不多都已弄到學位(不管用的是啥妙法)。而且談話完結,回到家裡,一瞧他的子女被他的真知灼見所感動,真的視學位如浮雲,恐怕他閣下能氣得馬上就四腳朝天。君不見紀政女士和楊傳廣先生乎,以他們的能力和成就,跟對國家的貢獻,當教授加三級都綽綽有餘,然而,卻因為他們不是打狗脫馬死脫之故,只以當助教。最有趣的是,教育官還振振有詞。你瞧,這個新科舉坑道,不爬行不行乎哉。柏楊先生年老色衰,無處投靠,費了九牛二虎之力,在一個學術單位,謀了一個研究員位置,一位教育官立刻義憤填膺,告訴我的頂頭老闆曰:「研究員者,在洋大人之國,乃教授之尊,怎麼能隨便找個亂七八糟的老頭來充數?你們以後要敦請幾位打狗脫或馬死脫,裝裝門面。」我老人家怕炒魷魚,當時一急,就撒了一褲子尿,以資紀念。咦,古之人也,不是進士,不能當宰相。今之人也,不是「二脫」,就只好尿褲子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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