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臭鞋大陣


  現代公寓,無論它高矮胖瘦,有一種形態是一模一樣的,那就是每兩戶以上人家構成一個樓層。二樓以上,兩戶以上的大門,不是並肩硬擠,就是怒目相對,顯示出現代人類所特有的寂寞文明—一電視之聲相聞,老死不相往來。「守望相助」成了空話。你閣下對門那一家,既不知道他姓啥叫啥,也不知道他幹啥做啥。樓梯上偶爾碰面,除非對方是一個閉月羞花,你可能緊張過度,一腳到底,身負重傷外;其他時間,你既不理他,他也不理你。而且事實上,樓梯豔遇的機會也不多,所以踏進公寓,就跟踏進古墓一樣,能看到一個有笑容的動物,真是三世修煉。

  柏楊先生自從駕返臺北,因為借錢關係,倒是跑了不少公寓,從高入雲宵,有奇異電梯的巨廈,到只有一層,花園洋房式的平屋,馬不停蹄,鞠躬盡瘁。結果有兩項偉大發現。吾友哥倫布先生想當年發現新大陸,其實沒啥了不起,蓋他不發現,新大陸還不是照樣擺在那裡,也跑不掉,總有一天會被發現的,後世之人眼皮薄,以為不得了啦。跟柏楊先生這兩項偉大發現一比,他簡直是小巫見大巫,可不是我不知謙虛,等我一說出來,讀者老爺就得遞佩服書。

  第一偉大發現是被借錢傢伙的嘴臉,無一不十分的實在難看。還沒有借到第十次,也就一點也不顧及柏老的自尊心,連鼻孔都翹得可以當煙灰缸,當面質問前九次借的銀子,啥時候還呀。真是人心不古,世風日下,昔日那種溫柔敦厚的日子已不再矣。孟軻先生曾嚴厲責備過梁惠王,朱熹先生也曾提出義利之辨,現在對老朋友都見利忘義,滿腦子錢錢錢錢錢錢錢,面如鐵餅,不知道友情乃無價之寶。遇到這種人物,用不著他吆喝「滾」,我就撥馬而去,永不理他,以示重義輕利。此中哲學道理極深,我就是降尊紆貴,努力解釋,讀者老爺恐怕也不見得懂,所以我也就不必浪費精力。現在介紹的是我第二偉大發現。

  第二偉大發現是其他國家所沒有,而惟獨臺灣特有的,那就是「臭鞋大陣」。不管到誰家借錢,除了準備著看嘴臉外,還要攻破臭鞋大陣,才能登堂入室。上得樓梯之後,第一眼看見的就是每家門口,都堆了臭鞋。我說臭鞋,只是觀感上的,既不能——拿起來嗅,當然不敢一竿子打落一船鞋,說每一隻都臭而不可聞也。但如果說它奇香,也應該查無佐證。

  每家門口的臭鞋,實在是二十世紀十大奇觀之一:有新鞋焉,有破鞋焉,有男鞋焉,有女鞋焉,有不高不低的眼的鞋焉;有黑鞋焉,有黃鞋焉,有紅鞋鞋焉,有綠鞋焉,有黑黃紅綠亂七八糟拼湊在一起的鞋焉;有前面漏孔的鞋焉,有後面漏孔的鞋焉,有左右漏孔的鞋焉,有像被老鼠咬過到處漏孔的鞋焉,有長簡的鞋焉,有短筒的鞋焉,有類似柏楊先生穿的一百元一雙的賤鞋焉,有類似臺灣省議員陳義秋先生穿的四千九百元一雙的闊鞋焉(陳義秋先生還有價值四百五十元的闊頭,那屬另一可敬範圍,心裡有數,不必細表)。除了上述等等的鞋焉,還有木屐焉,拖履焉,以及其他連天老爺都叫不出名堂的各式各樣的鞋焉。反正是群鞋畢集,蔚為奇景。

  這些臭鞋所布下的臭鞋大陣,跟契丹帝國蕭天佐先生在三關口布下的天門大陣一樣,暗伏奇門遁甲,詭秘莫測。於是有的鞋仰面朝天,有的鞋匍匐在地,有的鞋花開並蒂,有的鞋各奔東西,有的鞋張眉怒目,有的鞋委屈萬狀,有的鞋鞋相疊,有的則把守在樓梯之口,形成現代化的絆馬樁。主人之出,先伸出腳丫,像吾友穆桂英女士的降魔杖一樣,在臭鞋大陣中左翻右踢,前挑後鉤,直到頭汗與腳汗齊下,才算找到對象。客人之入也,比較簡單,但如果遇到像柏老這類朋友,襪子上經常有幾個偉大的洞的,就得有相當勇氣,才能開脫。而有些朋友則鞋上是有帶子的,你就得耐心地觀光他們蹶起的屁股,如果屬於千嬌百媚,當然百看不厭,如果屬於老漢或討債精之類,就無法不倒盡胃口。尤其有幸或不幸的,客人如果太多,一連串把屁股蹶起,就更顯示臭鞋大陣的威力。

  然而,臭鞋在陣的最大威力,還不在使人伸腳丫或蹶屁股。伸腳丫、蹶蹶屁股,等於活動活動筋骨,也是有益於健康之舉。問題是從臭鞋中所傳出來的那股異味,實在是一種災難。從前南方蠻荒地帶,有一種瘴氣——誰都弄不清瘴氣是啥,有人說是毒蛇猛獸口中吐的,有人說是妖魔鬼下的天羅地網。我想那分明是一種空氣污染。人們冒冒失失闖了進去,輕則間昏腦漲,重則一命歸陰。而中國公寓中家家戶戶的臭鞋大陣,使得整個樓梯,從根到梢,無處不污染,可稱之為公寓式的瘴氣。一個人如果從二樓走上十樓,他至少要衝過十八個臭鞋大陣。而每一個大陣的臭味都是具有輻射性的,透過氣喘如牛的尊鼻,侵入咽喉和肺部,積少成多,積瘴成癌。恐怕現在砍殺爾大量增加,醫院門庭若市的場面,即與此有關。

  得砍殺爾也不嚴重,頂多死翹翹。嚴重的是為啥外署有這種景致,而中國獨有乎哉?沿梯而上,一堆臭鞋連一堆臭鞋,即令不得砍殺爾,也得緊掩雙鼻。縱是現代化大廈,走出漂亮的電梯,首先入目的就是一堆臭鞋,實在百思不得其解。尤其是室內裝潢得跟凡爾賽皇宮一樣,金碧輝煌,卻狠心地在門外堆起一堆臭鞋。這似乎包含著一個嚴肅的課題——絕對的自私兼絕對的短視。自私的是,把自己都不能忍受的東西,推到大門之外,教別人去忍受。把自己看了就心亂如麻的玩藝,推到大門之外,教別人去心亂如麻。把自己嗅了就會中毒的奇異怪味,推到大門之外,教別人去中毒。

  ——一切一切,只想到自己,沒想到別人;只想到自己的利益,沒想到別人的利益;只要自己家裡一塵不染,不管公眾場所如何髒亂;只要自己舒服,別人就是栽倒到他的臭鞋大陣之中,氣絕身亡,他也毫不動心。

  短視的是,這是一種鴕鳥心理狀態,「眼不見,心不煩」,乃「鋸箭杆學」的傳統幹法,只要俺家像個神仙洞府就好啦,管他誰在洞府之前拉稀屎。從前之人,還掃一掃門前雪,現在不但連門前雪不掃,還把自己家裡的雪堆到那裡。古詩不雲乎:「雙手推出門外月,吩咐梅花自主張。」現在則是:「一腳踢出臭鞋陣,推給別人胃潰瘍。」六十年前的事啦,那時柏楊先生年紀方輕,有一次去探望一位朋友,他慷慨大方,舉世無匹,當下就買了四兩排骨請客,預備教柏老過過饞癮。他太太不知怎麼搞的,一不小心,把那塊偉大的排骨掉到毛坑裡。該朋友不動聲色,用竹竿好不容易把它撈了起來,洗了一下,照樣下鍋。一直等到酒醉飯飽,他才宣佈真相,那時的柏老已經十分聰明,念過洋學堂的衛生之學,立刻就要往外嘔吐。他跳起來掐住我老人家的脖子吼曰:「咽下去,咽下去,眼不見為淨,這都不懂,還上洋學堂哩。」

  那一次我可真是咽下去,一則捨不得吐,一則被他掐得奇緊,吐不出來也。這事早已忘光,最近碰見大批的現代化的臭鞋大陣,家家戶戶,都在眼不見為淨,才覺得腸胃有點不舒服。

  我不知道我們自詡為博大精深的傳統文化中,包括不包括臭鞋大陣。如果包括,值此原子核子大炮機關槍時代,臭鞋大陣似乎至少是不太美觀。柏楊先生在此特別嚴正聲明,至親好友,如果有一天,你閣下門口的臭鞋,管你是不是陳義秋先生式的,一旦丟啦,你可別疑心。

  柏老是個有名的老實人,從沒有俘過別人的東西。但賊朋友如果能夠大破臭鞋陣,來一個一掃而光——或者每雙鞋只俘一隻,以示忠厚,也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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