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圍棋和人生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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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個星期,吾友汪祖怡先生駕臨敝汽車間——即柏府所在,要跟柏楊先生較量圍棋,於是就在牆角擺下擂臺。多年不見,弄不清他的道行又增多少。但聽他的語氣,好像是已上了段,我就堅持他讓我兩子,一則柏楊先生一向有謙虛的美德,二則柏楊先生老謀深算,蓋萬一贏啦,我就可以到處宣傳光輝的戰績。這年頭有些人的腦筋是一盆漿糊,只會直覺反應,不會深入觀察,於是乎在意料中的回答是這樣的焉,「哎呀!柏老,你真是多才多藝,連圍棋都打遍天下無敵手。」然後我就飄飄然兼然然飄。絕不會有人問曰:「他讓你子了沒有?」假使真的有人這麼探本溯源,我已準備好迎頭痛擊,作委屈狀,捶胸曰:「你說啥?讓我幾子?是我讓他兩子的!你門縫看人,把人看扁啦。」這是贏了棋的表態。如果我萬一輸了棋——其實這根本不必考慮,因為我連吳滌先生的帳都不買,豈能會輸。 那一天戰鬥的結果,聽說並不十分理想。讀者老爺要知道我這個人一向是知恩圖報的,他閣下既然讓我兩個子,我就不得不讓他三盤,此之謂投桃報李,古有明訓。最後汪祖怡先生喜洋洋而去,留下我一個坐在板凳上生悶氣。 夫柏楊先生少有神童之稱,三歲就會下棋,當時如果有吳清源先生或林海峰先生的環境,早就聞名國際矣,豈肯在垂老之年,仍不得不猛在稿紙上寫字哉。不過因異稟天生之故,雖沒有怎麼努力,棋力仍然大進,倒是很少輸過(就拿跟汪祖怡先生這三盤來說,我也沒輸,不過讓他罷啦)。在綠島的最後一年,幾乎天天跟王道洪先生對奕,他閣下倒是常有妙著。但有一次我發威風,促住了他堪稱世界上最大的一條龍,勝利在望,心跳如搗。他左算右算,前算後算,算得我發毛。最後,他隨便下一子,我趕忙應之——應得非常迅速,唯恐怕他悔棋,他的子還沒落地哩,我的子已擺上啦。誰知道他竟看了七步之多,砰砰砰砰砰砰砰,喊曰:「叫吃。」我心裡正要冷笑,誰曉得他閣下竟然突圍而出,我就「讓」了他一百零一子,大概打破世界記錄。人生中有一項能打破世界記錄,還有啥可求的,所以我也不怪他。 現在是很少下棋啦,主要的是沒有時間,更主要的是臭棋密佈。不是我嫌人家臭棋,就是人家嫌我臭棋。嗚呼,想當年柏楊先生研究奕棋,曾寫了一本書,曰《吞車集》,頒佈種種清律戒規,為棋界之士奉為圭桌,一體遵行。我有如此大的學問,豈是等閒之輩?膽敢瞧不起我棋藝的,自行悔過,還來得及。 人生非常的像下棋,當下得正暈頭漲腦之際,全神貫注,六親不認,在一旁看歪脖棋的,偶爾插一句嘴,立刻翻出白眼。而對手就好像社會上擋了他前途的同行冤家,把他恨入骨髓,非徹底擊潰,誓不甘休。我跟一位常敗將軍下棋,他閣下千方百計擺一個陷井,發現我竟不往裡跳,他的敢就大啦,嘮嘮叨叨,一面下一面罵:「老頭,怪不得都說你面似忠厚,心懷奸詐,可真一點也不錯呀。」可是一旦形勢對他不利,他左走我左擋,他右走我右擋,撒下天羅地網,他就滿臉青筋,喊曰:「做人要溫柔敦厚呀,從沒有見過這麼心狠心辣,趕盡殺絕的。」他越說我就圍得越緊,結果他慘叫曰:「惡劣!惡劣!他媽的!你這個老小子。你總有一天要吃大虧的,天理不容。」把棋盤一推,吼曰:「再下!」 不久以前,我們北京大學堂的同學,在臺北市大三元聚餐,凡是還活著的,差不多都扶杖駕蒞,清一色的老傢伙,而且幾乎是全部退了休。老傢伙們見面,跟女學生們見面一樣,嘰嘰呱呱,說個沒完。——唯一不一樣的是,老傢伙們見面,談的都是如幻如夢的當年,而女學生談的卻是如幻如夢的未來。柏楊先生坐在一隅,冷眼旁觀,感慨系之,不禁吟詩一首,詩曰:「昔日擠得頭發昏,而今都是退休人,奕罷棋子歸原位,再敘同根老鄉親。」吟詩已畢,和眾老頭一一握手,歎曰:「某人也,你當初為了爭科長之位,把某人擠得流淚。某人也,你當初為了哥倫比亞大學那筆獎學金,不惜告某人幃薄不修。某人也,你為了表示自己清白,連八拜這交的老朋友都踢出門外。如今時過境遷,前程已盡,又回到一起,套老交情啦。」經過我這麼指指點點,大家轟轟烈烈,不歡而散。 但在另外意義上,人生比下棋悲哀。一棋既畢,再行交戰,用的還是原來的棋子;而人生就失之毫釐,差之千里,再一場上演時,卻是新的棋子,舊棋子都扔到垃圾箱裡,恭候牛頭馬面前來打掃清潔時,傾到陰山前後,再出來折騰的機會很少。所以柏楊先生敢對那些老傢伙猛致訓詞,而不愁後患,要是從前,打死我我也不說,蓋那時候大家都在演「碼頭爭霸戰」,我敢碰乎哉?現在碼頭已經沒啦,觸觸他們黴頭,也略消心頭之氣。 正因為如此,所以每次一局棋結束,我就有一陣淒涼之感,一局棋已經過去,一代人也就下臺鞠躬,而且永遠鞠躬。下局棋雖是原般棋子,而下一代舞臺卻都換了新人。 有些崇拜圍棋的朋友,把圍棋的功能,說得天花亂墜,諸如說它簡直就是戰爭的雛形——一部用棋子顯示的「活孫子兵法」,如何設伏焉、如何追擊焉、如何撤退焉、如何進攻焉。如何放長線釣大魚焉。不過事情仿佛並不如此簡單,我看,圍棋就是圍棋,只是千千萬萬休閒藝術的一種。如果微言大義,胡扯八拉,恐怕橋牌的價值更高。圍棋是大獨裁者的幹法,橋牌則講的團結合作。兩人同心,其利斷金。兩個人如果兩條心,都想坐莊——哼,你算老風?俺為啥聽你的?俺一手好牌,叫「速驢」還是過度忍耐哩,而你這個做朋友的,坐在那裡像被誰勒住脖子,好吧,俺硬是打啦:「福爾馬克」。福爾馬克的結果,負分累累,三年不能翻身。 國手下棋,只求先贏,再求贏的目數多。在全盤考慮之下,他可能放棄辛苦經營的二十個子,一點也不心痛。至於那些被犧牲的棋子,一把抓過,扔到盒子裡,連哎喲都不哎喲。可是真正的軍事行動,卻是一場血淋淋的場面。最近臺北上演《奪橋遺恨》,美軍全部犧牲,血肉橫飛,留下多少孤兒寡婦,它激起的反應是影響了美軍士氣。圍棋永遠不會如此,誰聽說過「一條龍」被吃掉後,其他的棋子垂頭喪氣,一哄而散乎哉。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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