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蔣程九、移民、綠卡


  正當我們討論孝道的時候,忽然間蔣程九先生暨夫人陳鳳蘭女土,在美國露了一手。他們兩位露的一手是,三年前把臺北的財產賣了個乾淨,移民美國。那時候大概良心還沒有喪盡,仍留了一棟在臺北縣永和鎮中興街的樓房,用月租的三千元,供老爹蔣世效先生作為生活費用。在目前的臺北,三千元不夠既住房子而又吃得飽。老爹今年八十有六,則那一年已八十有四矣,打工既不行,只好住進救濟院。而蔣程九先生不知道跟他父親有啥犯仇,仍覺得沒有趕盡殺絕,心有未甘。就在一九七七的今年,把那棟房子也賣掉啦。這真是高級殺手,看你老傢伙死也不死。老爹饑餓難忍,告到衙門裡,檢察官郭波先生明鏡高懸,不管蔣程九先生是不是洋假鬼子,硬是提起了公訴。將來如何,是另一回事;但這公訴是一個社會公道,公道就像水泥,沒有公道,社會就要分崩離析。

  老爹蔣世效先生曾到美國找過他的兒于。可是,報上說,兒子卻閉門不納。這幕鏡頭可賣給電視公司,兒子媳婦在房子裡抱著孫兒孫女,圍著熊熊火爐,又吃又喝。又說又笑,其樂融融。一個白髮滿頭、萬里尋子的老父,被關門外,憔悴佝僂,背著一個小包袱,拄著一根拐杖,呆呆佇立,風雪四起,饑寒交加,一幕一幕地回憶著往年抱兒摟女的「天倫之樂」,然後轉回身子,踽踽地消失在渺茫的黑暗之中。這就是蔣程九先生父子會的情景。

  報上偶有弑親的駭人新聞,我認為蔣程九先生比他們都高明得多。蓋凶性大發,殺了老爹老娘,准吃官司,大多數都綁刑場,執行槍決,能判個坐牢,已算很運氣啦(但這運氣也實難消受,據柏楊先生所知,凡因忤逆會牢的,在囚犯當中,都是被輕視、被淩辱的對象,那日子不好過)。而蔣程九先生卻棋高一著,深謀遠慮,讓老爹活活氣死餓死,人而不見血,我們就不能不服。

  值得加以研究的是蔣程九先生的夫人陳鳳蘭女士。媳婦對公公,本就隔了一層,兒子已經王八蛋,何況媳婦乎。但老爹連媳婦也告了進去,可見這位媳婦在這場「餓死老父」的一劇中,恐怕是扮演了重要的角色。即令陳鳳蘭女士不是主動的,可是,孝道就是厚道,不要說是丈夫的爹,縱是丈夫的狗,縱是敲門伸手的老乞丐,甚至是在臺灣時有一面之緣的那個賣餡餅的,一旦流落番邦,人不親地親,也總不能不小作救濟,就忍心趕走。我想,一條被蓋不住兩樣人。用不著看法醫老爺的鑒定書,就知道這一對夫婦的性格人品,是從一個模子裡澆出來的,吝嗇、惡毒、忘恩負義、笑裡藏刀。我們曾把不孝的行為譬喻為兩頭尖的利刃,看起來有時候卻硬是一頭尖的,蔣程九先生已五十有八,陳鳳蘭女士也五十有四,已不是孩子不懂事時冒犯父母的那種行為矣。到了這麼大年紀而仍忍心對親爹殘酷無情,說明他們的良心已經喪盡,永遠不會自責。他們二位遠在美利堅,似乎永不會再回國內,法律對他來說,不值一個銅鈿。但站在一個中國人立場,必須撲殺此獠。

  有一個問題一直憋在心裡,那就是,請問老爹蔣世效先生,你閣下何至荒唐到全部財產都被兒子沒收的程度?我們實在不懂。就在前天,柏楊先生就給一個糊塗蛋老傢伙上了一課。該老傢伙是一位七十多歲的朋友,他心愛的幼子也三十出頭啦,前年移民美國,知道老爹在臺北還有一棟房子,就天天來信要老爹把那房子賣掉,供他在美國置產。老爹最初還十分篤定,後來被兒子甜言蜜語(包括接人到美國養老之類),說得春心大動,就決心要賣。問柏楊先生要不要,柏楊先生當然要。言明二百萬元(讀者老爺先別鞠躬),前天上午,請來代書,要當面銀貨兩訖。

  柏楊先生一文錢也沒有,只有一副燒餅油條,該朋友大怒曰:「你這是幹啥?」我曰:「兄弟,稍安勿躁,細聽我講。房子一旦賣啦,你住在哪裡?你要是存心打我老人家的主意,想往我現在住的汽車間裡擠,那可不行。我雖然沒有錢給你,結果卻跟有錢給你一樣,反正你房子沒啦,錢也沒啦。就是付你白花花的銀子,你仍然是房子沒啦,錢也沒啦。而且你閣下的兒子老爺,認為花你的錢是天經地義,敢有半個不字,手起刀落,而我老人家平空得了這棟房子,對你還有點感謝之情,將來有一天你病倒街頭,或餓得發慌,到我尊府,多少都會打發你一點殘菜剩飯。你如果把錢寄給兒子老爺,他可是沒有感謝之情的,一旦你爬不起來,連殘菜剩飯都沒有。君不見蔣程九先生乎哉也。」他曰:「你怎麼敢說我兒子是蔣程九?」我曰:「你又怎麼敢說你兒子不是蔣程九?」該朋友照我臉上就是一拳,我豈能傷在這種蠢材之手,當下就鷂子翻身,一溜煙而去。這兩天沒聽他再嚷嚷,大概正在恍惚。奉勸天下父母心,有時不得不重新評估對兒女所付了的犧牲,尤其是當兒女已長大了之後,要教育他,要幫助他,但不要亂寵。三十多歲不能自己闖天下,還要榨盡老子娘最後一滴血,當老子娘的,應多用點大腦。

  多少年來,人們以移民美國為上策,以身懷「綠卡」為安全和榮耀。一個人身懷綠卡,走起路來就像只駱駝,氣象非凡。「綠卡」是啥,柏楊先生也弄不清,據說是一種隨時可以架起孫悟空的筋斗雲,去美國當洋大人的玩意。最近一位徐哲夫先生,在報上大登廣告,定於某月某日,要在臺北希爾頓飯店舉行收費的專題講座,題目曰:「如何投資及移民美國」。繳費登記的風起雲湧,但也觸了眾怒,一陣炮轟之下,徐哲夫先生只好放下屠刀。但他恐怕不見得馬上成佛,我想地下講座一定開得熱鬧。

  《中國時報》記者老爺曾瑞欽先生,曾把蔣程九先生的傑作,和徐哲夫先生的傑作,結合在一起,寫了一篇報導,並舉出很多移民美國的悲劇例證。引用但漢章先生《三藩市的國際旅社風波》一文,敘述幾十名老弱華人,在大批白人武裝員警強制執行下,被趕出棲身之所的陳舊國際旅社。奉勸國人們人自問,排出心中的魔障。柏楊先生覺得這種「魔障」不是幾個、幾十個,甚至幾千個例證可以擠掉的,因為凡是移民或綠卡人物,都有一種自信,自信他不同於那些例證。而且事實上也確實有很多移民,擁有很高的地位,受到美國社會的接納和崇敬。還有一點,柏楊先生並不以為移民就是魔障,移民應該是一種好事。問題在於綠卡,身懷綠卡的人,太平時候他是中國人,危險時候他是美國人,卻插身臺灣,一面高喊愛國,一面猛和稀泥,這才是嚴重關鍵。

  我們常常喜歡跟以色列相比,恐怕是拉著瑪格麗特公主叫舅媽,認錯了親。至少中國人的團結精神和同胞愛,比不上以色列,在美國的中國人比在美國的猶太人,尤使人失色。柏楊先生有一位朋友的弟弟,在美國某家大公司做事,頂頭上司是中國人,平常因有鄉國之誼,遂有通家之好。當公司裁員時,他竊竊自喜,以為准沒有啥,結果他被第一個開刀。蓋該頂頭上司中國人的想法是,必須先對自己人開刀,才能顯示他的大公無私。猶太人就不是如此,他們能為自己的同胞卷袖子拼命。在美國讀學位的年輕人大多數都怕指導教授是中國人。像孫觀漢先生和他的那些朋友,他們對中國學生的愛如子弟,關切幫助,無微不至,可說是太少。有些稍有地位的中國人,往往為了保護自己,寧願犧牲同胞,其情形跟蔣程九先生有異曲同工之妙。這是我們缺少熱情和濃厚愛心的墮落氣質,使我們汗流浹背,也使人們警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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