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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孝道和新孝道


  希臘人把「愛」分為三大類:一曰天倫之愛;一曰夫妻之愛,包括兄弟姐妹之愛;一曰朋友之愛,延伸到對智慧、對正義的熱情,和對其他動物、其他事物的喜悅。

  天倫之愛和夫妻之愛,猛一瞧是一回事,實際上卻不是。這可用一個故事說明:春秋時代,鄭國君主姬突先生,要殺他的宰相祭仲先生,就跟另一位大臣雍糾先生密謀如何如何,一切佈置停當,只等下手。想不到雍糾先生的妻子是祭仲先生的女兒,知道了這個消息,左右為難起來。這真是人生歷程中最可怕的選擇,守口如瓶則老爹喪命,透露風聲則丈夫挺屍。無可奈何中,她請教老娘曰:「父親與丈夫哪一個重要?」老娘曰:「爸爸只有一個,而人人都可以當丈夫。」結果是雍糾先生的脖子一刀兩斷。這位老娘一定是什麼大學堂畢業,不然不會有如此高深的學問,一語道破天倫之愛和夫妻之愛基本上的差異。

  蓋夫妻之愛的特質是不穩固兼十分脆弱,諺語曰:「夫妻本是同林鳥,大難來時各自飛。」大多數的海誓山盟,都抵擋不住一場大災難。天倫之愛則恰恰相反,註定了不管天翻地覆,其愛不變。柏老常想,上帝老爺當初造人時,一定在人身上特別多放了十公斤的天倫之愛,組成一個有天倫之愛的高級社會。一些老爹老娘無窮無盡為兒女犧牲的種種奇怪行為,真教禽獸們大感不解。三〇年代一位福建籍的女作家冰心女士,對她娘親一直深深地懷念,她小時曾問娘親曰:「你為什麼愛我?」娘親捧著她的小臉曰:「不為什麼,只為你是我的女兒。」這就是天倫之愛的特質,為愛而愛,沒有條件。兒子腰纏萬貫兼學問包天,固然愛得不得了;兒子是個白癡兼窮酸,同樣愛得不得了。女兒美麗兼賢慧,又是打狗脫,固然愛之;女兒是個麻子臉兼歪嘴,更愛得不像話。吾友王曉民小妹遭遇那種慘事,父母大人二十年來含辛茹苦,服侍在側,如果換了丈夫老爺,恐怕早就遠走高飛。

  中國人更進一步地把天倫之愛加以分類,並分別地加一個專有名詞。父母對兒女是一種下傾的愛,名之曰「慈」。兒女對父母是一種上報的愛,名之曰「孝」。就在這種分類上,顯示出西方文化和中國文化,大大不同。在洋大人社會,「慈」占著一個拔尖的地位,洋電影焉、洋電視焉、洋小說焉、洋學堂焉、洋家庭焉,到處都有一個幽靈,隨時隨地耳提面命曰:「愛孩子,愛孩子」。所以有人稱美利堅是「兒童的樂園」(下一句就難聽啦,曰「老年人的墳墓」,那些被美國兒女接去「奉養」的老爹老娘,似乎忘了下一句)。洋大人很少教孩子們孝的,根據柏楊先生四處打聽的結果,英文裡好像根本沒有「孝」字。這不是說洋大人不知道愛父母,只是說洋大人的文化是以下傾為主的焉。

  孝文化是中國的特產,也可以說中國文化是一種以上報為主的文化。夫什麼社會,就產生什麼模式的道德範疇。中國孝道的源頭是中國古老的社會結構——這古老的社會結構,從盤古開天闢地,一直延續到二十世紀初葉,實在很長。在這種穩定的文化體系中,財產和權力的轉移,有賴於老爹老娘的賜予。小子們如果在老爹尊肚上練兩個武功,或教老娘當長工,恐怕結局是啥也沒有。所以凡是表達中國文化的東西——諸如用文言文寫的書,幾乎字字行行,也都有一個幽靈隨時隨地敲打著尊頭,喊曰:「孝順父母,孝順父母!」而很少提醒老傢伙們去研究研究兒童心理。

  這種古老的孝道,花樣繁多,不能備載,而且隨著時間的進展,對年輕人五花八門兼慘不忍睹的要求,也越層出不窮。衛道之士左拼右湊,著成一部巨著,名曰《孝經》。一部書一旦自稱或被稱為「經」,那就具有誰敢碰它誰就要倒楣的威力。於是不久就把孝道神話起來,認為只要《孝經》一讀,孝道一行,人類一切紛爭都沒有啦,天下非太平不可。西漢王朝時,吾友張角先生,揭竿而起,反抗當時的暴政。就有一位大臣向栩先生,向皇帝老爺建議曰:「不須興兵,但遣將于黃河向北讀《孝經》,賊自消滅。」幸虧皇帝老爺和滿朝文武(他們都是把《孝經》讀得滾瓜爛熟的朋友),對《孝經》的威力,沒有那麼大信心。可是,一千五百年後的北洋軍閥,卻是有這種信心的,他們在他們割據的地盤上,教學生猛念《孝經》,認為《孝經》可以消除年輕人的銳氣,可以抵擋正在北伐的國民革命。

  因為要研究孝道,所以不得不往古回溯回溯,否則就沒有根啦。學問龐大之士寫文章,都是如此,稱這為歷史背景。柏老正力爭上游,不得不努力效法,為的是用不著拉嗓門喊叫,閣下就可看出,我們所建議的新孝道——解決兩頭利刃的方法,跟古孝道大大不一樣。古孝道的精神是「為父母活著」和「為祖宗活著」,主要的在保護老一輩,老一輩勢如泰山壓頂,有百是而無一非——君不見有句話乎:「天下無不是的父母」,年輕人被束縛得連牙都不敢痛。就在一九一〇年代,終於激起了「非孝」的反動。現在我們說的孝道,非只是為了保持老一輩,也是為了保護小一輩,保護社會的安全,和保護人類的延續。所以不是開倒車,更不會開到月臺上,我們的孝道有新的時代內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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