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嚴重的危機


  解決兩頭尖利刃所造成的傷害,唯一的方法,只有靠孝道。

  一提起「孝」,老一輩的人無不唉聲歎氣,認為世風日下,道德淪喪,「想當年」自己對父母何等起敬畏,真是一言難盡,不堪回首;而年輕人一聽到「孝」,准嚇一跳,哎呀,現在是啥子時代,竟然有人要俺念孝經,老腦筋兼老頑固,開倒車也不能開到月臺上呀。

  但這個課題卻真的十分嚴重,不能因為老年人歎氣和年輕人一跳,就假裝看不見。正因為有歎氣和一跳的反應,更說明這課題迫在眉睫,非解決不可。再不解決,天固然塌不了,但它卻會促成社會的危險,甚至人類的危機。

  現在最普遍的一種現象是,下一代對上一代的冒犯、頂撞,已沒有人覺得有啥了不起,偶然發現有些兒女對父母稍稍體貼,簡直又羨又妒,奔相走告。柏楊先生日夜都在祈禱天老爺,教我那可敬的孫女早早嫁掉,沒有她閣下,我生活過得安如泰山。有了她閣下,搞得我這個老漢惶惶終日、寢食不安。現在年輕孩子一旦不穿開襠褲,嗓子裡就好像安裝著大炮。老漢嗲聲嗲氣跟她講話,回答的卻是一陣轟隆隆的開花彈,恨不得把老子娘轟死。我有一個朋友,女兒已大學堂畢業,父母愛她愛得捧到手裡怕飛啦,含到口裡又怕化啦。她到臺灣南部旅行,老爹在沿途為她布下連環歡迎陣,動員南部所有十年以上的交情,接送飲筵,盛大如儀。

  吾友瑪格麗特公主去年到澳大利亞訪問,所受的禮遇,據說不過如此。女兒倦游歸來,老子娘特地為她買了一件漂亮的洋裝,以作紀念。不知道是顏色不合她的心,還是樣式不稱她的意,一聲怒吼,洋裝落地,還用腳亂踩。為了表示她發炮有堅強的理由,立刻就流出一茶杯的眼淚。老子娘心膽俱裂,幾乎下跪。有一則小故事可說明柏老同類的心情,在一個結婚典禮上,一個人向身邊人問曰:「介紹一下,如何?」身邊人曰:「那個愁眉苦臉的是新郎,那個眉開眼笑的是新娘的爹。」看起來老一輩的人不知道啥時候才能眉開眼笑也。

  這種情形,我們寬大為懷,可稱之為「撒嬌」,可稱之為「不懂事」,還不能十分肯定地說她就是不孝。因為這類型的年輕人發展下去,固然可能堅硬到底,誓死不變,但再長大一點,有可能大徹大悟,回頭是岸。所以只是使人煩心,還夠不上使人傷心。煩心引起的是小波瀾,一旦升了一級,到了傷心階段,就怒濤澎湃,軒然大波矣。「小鳥依人」的嬌兒嬌女,忽然面孔猙獰,把老子娘當成芻狗——老子娘萬一掙扎不動時,還把老子娘視作累贅一腳踢,那就真正的不妙。據說初民社會,父母生了重病,或老得不能再事生產,兒女就把他一個人孤苦伶仃地丟到曠野,讓他自己餓死或被狼吃掉。

  這話被現代文明分子聽見,無不幹嚎曰:「野蠻,野蠻。」可是現代文明分子對父母的手段,卻差不多,只不過不是丟到曠野,而是丟到破敗的老屋,或丟到空蕩蕩的公寓,任憑自生自滅。這還算高級的,低級一點的還把老子娘當成一個不付工資的長期老奴。君不見有些留學生老爺,把父母接到美國奉養晚年的壯舉乎。當二老之淩空而去也,街坊鄰居,羡慕得眼睛一個瞪得比一個大,有的甚至連眼珠都要往外爆。可是父母到了美國之後,只不過為兒女看家,為兒女照顧他們的兒女罷啦。蓋番邦人工太貴,不如老子娘賤也。走運的偶爾還可以找幾個住在附近的中國老頭老奶,湊上一桌麻將牌。不走運的舉目四望,全是碧眼黃髮,說起話來嘰哩咕嚕,既無法串門子搬弄是非,只好專心專意地伺候小主人,鞠躬盡瘁,死而後己。

  ——讀者老爺中如果有留學生老爺,千萬別在意,我說的只是別的有些家庭如此,貴老爺反哺之情,人人皆知,且已傳為佳話,當然例外。

  柏楊先生有一位鄰居,每天坐著司機開的汽車,望之頗似人君。他家有一個住在地下室,日常總穿著木展的乾癟老頭,雙目無光,表情寞落,灑掃庭院之餘,有時候也抽空跟柏老蹲在牆角下下棋,很少講話。忽然有一天,他家賓客迎門,原來該鄰居老爺給他爹太老爺做八十大壽,最奇怪的是,他爹就是跟我下棋的那位老頭。是日也,燈火輝煌,只見老頭披掛整齊,身穿西服,足登皮鞋,在壽堂上端坐如木偶,然後由兒女和媳婦分別宣傳他們是如何如何的膝下承歡,眾賓客都是老朋友啦,瞎子吃餛飩,心裡有數,但仍報以嘖嘖稱讚。好容易貴賓們作鳥獸散,身為媳婦的女主人發號令曰:「阿爹,你收拾收拾,給孩子們洗澡,教他們早點上床。」(柏老按:此婆仍叫「阿爹」而沒有作喚狗狀叫「喂」,令人讚歎。)夫婦夫人吩咐已畢,檢點了一下收到的賀禮和賀銀,沐浴更衣,舒舒服服地坐在客廳看起電視來。遙望該老頭脫下不知道從哪裡租來的亮相衣裝,擦桌子洗碗,不禁大恐。

  一本雜誌上刊出中華民國元老之一的黃郛先生的夫人的故事,黃夫人和她的女兒從美國來到臺灣,老朋友在一家餐館裡碰到她,問她這些年在美國幹啥,她曰:「幹哈,還不是當黃媽。」話是十分幽默,但仔細一想,卻又十分淒涼。以黃夫人所擁的社會地位和文學造詣,結局只落得在自己女兒家當「黃媽」,其他的各種「美國人的爹」、「美國人的娘」,不管他是住在波士頓、華士盛、溫利亞頓,或是其他什麼什麼頓,日子不見得都快樂如仙,至少恐怕也沒有像國內柏老之類,叼著旱煙袋,看螞蟻上樹那種清福。所以很多老爹老娘,狼狽而歸,在臺北一下飛機,就罵兒子媳婦不孝,罵得起勁時,還有眼淚為證。這就使柏老想起一幅洋大人的漫畫,畫著一個年輕人大發脾氣,把家門「砰」的一聲關上,手拎鋪蓋,掉頭而去,一對老夫婦瑟縮地站在屋角,隔窗望著年輕人大步前進的英姿,自言自語曰:「他就是當初上帝賜給我們的小天使、小心肝、小寶貝呀。」老爹老娘淪落到這種站屋角的地步,實在沒話可說。

  然而,這種兒女不過只引起傷心而已,如果步步高升,再升一級,那就要突破人的界限,到了不可開交的痛心階段,說起來就更毛骨悚然。

  痛心的事件不多見(幸虧不多見),煩心的事件家家都有,似乎都不足以構成人倫的威脅。構成威脅的還是傷心事件,不但像兩頭尖的利刃一樣,一頭傷害了老一輩,一頭傷害了下一代,而且一種社會行業,一旦過於極端,必然引起另一端過於極端的反擊。兒女們逐漸普遍地更加自私地更加無情,一定會產生一種嚴厲的迴響,那就是,父母對兒女的愛,可能重加檢討。美國就已發出一種資訊:「美國父母現在開始想到,為兒女付出太多的犧牲,是不是值得?」這話當作牢騷固然可以,但一旦流行為一種新觀念,認真的討論傳播,後果卻具有摧毀性的威力——這威力比啥原子彈、中子彈都可怖。

  蓋人類的孩提時間太長,需要十年二十年以上的撫養,才能自立,如果老爹老娘一旦改變心腸,在觀念上認為不必用盡心血去撫養一個將來終於有一天要轟我、詬我、遺棄我、奴役我,甚至宰了我的孩子,那麼孩子的生存,也就是人類的延續,可能凋零,最後歸於滅絕。幸而生存下來的孩子們的性格,也就變得奇形怪狀,社會將一天比一天缺少愛,缺少溫暖,恐怕到處彌漫著暴戾之氣,沒有一點祥和,這種社會終必陷於全面混亂和崩潰。

  所以,孝道的培養,不僅鼓勵父母慈祥,不僅培植兒女高尚的感謝情操,也是社會定安,人類綿延和進步的動力。假如無限期地忽視它,這把兩頭尖的利刃是通靈的,它一會狠狠地向我們報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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