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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頭尖的利刃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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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天一早,聽說一位住在臺北縣中和鄉的老朋友,病情嚴重,我就像奔喪一樣地飛奔而去。該老漢正躺在竹床上哼哼唧唧,看情形就要壽終正寢。不免探詢病情,以便通知殯儀館準備後事。誰知道他結結巴巴,一會說是叉了氣,一會說是走路不小心跌了一跤,一會又說是腹膜炎,一會又說是抽太多拉肚子。我不由悲從中來,蓋老漢一定是發燒昏迷,才說出這種不照路的話。就到他主治醫師的診所,探聽根苗,幸虧那位主治醫師,也屬一面之交,拿出病歷表一瞧,原來是一種外傷,尊肚受到猛烈撞擊,需要躺床兩個月,現在已躺床一個星期矣。 我立刻洞燭其奸,回到朋友處,該老漢又要宣傳他害的是砍殺爾——癌症是也,我曰:「老哥,別亂蓋啦,老老實實招供,到底啥病。」盤問結果,原來啥病也不是,只是挨了兒子老爺的兩記尊拳。開揍的那天,老漢教訓兒子,大概態度不夠現代化,兒子老爺就在老爹的尊肚上表演了武功,然後落荒而逃。老漢所以哼哼唧唧,一則是疼痛難忍,二則也擔心三十歲的兒子老爺,不知流落何方。 聽了這一段「老漢奇遇記」,柏楊先生馬上發出正義之聲,要去衙門告狀,讓官老爺教訓教訓那小子。老漢一聽,也不哼唧啦,滿面陪笑曰:「沒啥沒啥,我已經好啦。」我曰:「好啦也不行,我非管不可,這不是你一人之事,而是倫常大變之事,非教那小子吃官司不可。」該老漢聽說要兒子老爺吃官司,急火攻心曰:「你要一意孤行,等會兒官老爺問我,我可不承認有這個節目,你就有謊報軍情之罪。」柏老不禁雙目落淚,嗚呼,世界上挨了揍而又拼命維護開揍之人,只有父子之情。該老漢的脾氣像一個炸彈,如果開揍的是我,恐怕老命不保。 這是一個特別突出的事件,普天之下,揍老爹老娘的英雄豪傑不多,但這件事卻內涵著一個普遍性的日趨嚴重的課題。貴閣下如果不信,不妨逐家打聽打聽,每家你都會聽到嘆息兒女不孝的聲音,每一聲嘆息都含著被遺棄的那種辛酸,這辛酸只有兒女長大的老頭老太婆才能瞭解。年輕人不會瞭解,不但不會瞭解,而且心煩得要命,要等到他的兒女長大之後,才有可能恍然大悟,可是已無補於事矣,他的下一代箕裘克紹,也在心煩啦。於是社會上就存在著一種現象,每一個人在回憶他年輕——小白馬般年齡時使老爹老娘傷心的往事,無不悔恨交加,涕淚縱橫。 吾友韋伯斯先生,他爹是一個擺地攤的小販,忽然害起病來,頭重腳輕,站立不住,就要兒子代替他去看一個攤子。吾友在他的那些狐群狗黨之中,正以花花公子自居,豈肯當眾亮相。老爹不得不帶病出征,終於一命歸天。若干年後,韋伯斯已成了龐大文豪,受到舉世尊敬。市場上的人就留意到一件事,每年的那一天,也就是韋伯斯先生嚴拒老爹的那一天,無論陰晴,總有一個憔悴而受到悲傷重壓的老人,踽踽地走到舊攤子的位置(當然,財隨名至,現在他有的是英鎊,用不著再擺啦),佇立徘徊,久久不去。但老爹已逝,聽不到兒子仟悔的心聲矣。 讀者老爺一定還記得《春風化雨》的電影,一個漂亮的混血小姐,她冒充純白人,而且受到純白人女孩子的羡慕——羡慕她那稍帶褐色,充分顯示健康美的肌膚。可是女兒深以為她那為人幫傭的黑人母親為恥。她在小學堂讀書時,母親去教堂給她送雨衣,她羞愧難當,瘋狂般地沖了出去。她後來成了明星,巡迴美國演出,母親可憐巴巴地追蹤而至,只希望看看女兒,摸摸女兒。可是女兒對母親的光臨,卻傷心欲絕兼痛恨欲絕,生恐洩露自己的身世。偏偏正當母女會見的緊要關頭,同伴闖了進來,女兒宣稱這個黑婦是她家的老傭人,給她送東西來的。母親默默承認,默默退出,默默站在月臺上,默默目送女兒的火車離去,盈眶的淚珠透露出心已粉碎。一直到這位偉大的母親——她堅持的真理是「是啥就是啥」——去世之後,全市為她送葬,那女兒才從夢中驚醒,從遠處趕回故鄉,披頭散髮,踉蹌地追著柩車,一面跑一面哭著狂喊:「媽媽,媽媽。」然而,這時千聲萬聲,不如生前一聲。 兒女的不孝行為,像一把兩頭尖的利刃,不但傷害了父母,也傷害了兒女。臺北中和鄉那位老漢,固然苦不堪言,但那位武功奇高的兒子老爺,總有一天也會嗚咽流涕。所以仔細一想,人類一向自命不凡,自封萬物之靈,不知道這個「之靈」,為啥連這種兩頭尖的利刃都認識不清,非玩上一玩不可。 親情之愛是天生的,一點不假。但這天生的親情,人類跟禽獸就大有區別。試看柏府的狗太太,去年生了一窩,愛得不得了兼了不得,誰要是去碰小狗一下,狗老娘就齜牙。再試看貴府的貓太太,對它的兒女更當成寶貝,叼來叼去,唯恐怕被廣東老鄉俘去煮「龍虎鬥」。可是轉眼之間,小狗小貓大啦,搖搖尾巴,揚長而去。老傢伙既不在意,小傢伙也不留戀,從此父母子女,一刀兩斷。 人類最大的特徵之一,就是對兒女愛護的時間太久,而且愛護得簡直沒有完:從兒女呱呱墜地,直到兒女老死;更一直延伸到兒女的下一代,再下一代,以及再下下一代,再下下下一代,無不十指連心。所以問題不出在老爹老娘身上,而出在兒女身上。分析起來,兒女對老爹老娘,包括柏楊先生這種祖父型的老漢在內,可以分為四期,每期有每期不同的感情和態度。 第一期焉,大約從隆重降生到十三四歲,簡直把老爹老娘當成齊天大聖,崇拜兼尊敬,認為普天之下,只有老爹老娘偉大不掉,會七十二變化,無所不在,無所不能。小朋友一旦較量起來,就揚言曰:「我找我爸爸揍你。」另一位小朋友怒曰:「我爸爸一拳就把你爸爸打得大聲叫媽。」蓋小孩心目中,一旦叫媽,跟狗夾了尾巴一樣,大勢就要不好。此時也,乃老爹老娘的黃金時代,兒女對他們的話,百依百順,言聽計從。老爹老娘關起大門,過著皇帝幹癮,於是為可愛的小寶寶的前途,編織精密計畫,認為別人的兒女都是沒有出息的蠢貨,只有自己的小傢伙才是上帝的選民,老福是享定啦。越想越舒服,越舒服越想,怡然自得,笑口常開。 第二期焉,大約從十三四歲到二十三四歲,兒女越來越大,尤其是從生理上成熟啦,男孩子開始一鬍子臉,女孩子開始穿高跟鞋。但心理上還是一個孩子,卻以大人自居,而且多愁善感,明明沒啥愁可感的,硬是非愁非感不可。柏老一位朋友的掌上明珠,今年才十三歲,她實在找不出有啥苦惱,於是她就幻想她的親娘是一個兇惡的後母,天天虐待她。她在日記上所寫的話,全是目下最流行的鴛鴦蝴蝶派小說上的詞句,老娘有一天偷偷地看了幾頁,嚇得魂飛天外。在這種情形下,偏偏老爹老娘,仍把他們看成孩子,於是火就更大,認為父母是世界上第一流的老頑固,既不開眼、又不開竅,不但笨、而且蠢,嚕嚕蘇蘇,肚子裡像裝著機關炮。所謂爸爸也者,不過付錢機器兼訓話機器;媽媽也者,不過做飯機器兼抱怨機器。此時也,乃老爹老娘的生鐵時代,雖然不一定不值一文,卻是價碼不高。 第三期焉,大約從二十五六歲到三十五六歲,這期間兒女們最他媽的忙,戀愛,結婚,生下一代,高不成低不就地找工作,受老闆的氣,吃朋友們的癟,官小錢少,捉襟見肘。不是把老爹老娘拋到九宵雲外,就是「恨父不成龍,怨妻不成鳳」,老爹如果財大勢猛該多好呀,偏偏俺爹窮兮兮。賢妻如果是老闆之女該多好呀,偏偏俺堂客出身寒微。此時也,乃老爹老娘的青銅時代。兒女已經大懂事特懂事,在口頭上不得不隱忍不發,必要時還會說點場面話捧捧,可是總覺得老爹老娘這也不對勁,那也不對勁,反正不太順眼,除了娃兒們吵鬧時想把二老喚來當奴才外,父母這玩藝,有固然好,沒有也沒啥。 第四期焉,大約三十五六歲之後,大多數的老爹老娘都含恨而歿,翹了辮子。而兒女在事業上也有了基礎,尤其是他們的下一代也開始遵古炮製,就不由自主地良心發現,回想起當年的種種傑作,悔恨交集,悲從中來,忽然感覺到「樹欲靜而風不息,子欲養而親不在」,淚珠縱橫,捶胸打跌。此時也,乃老爹老娘的鑽石時代。可惜這時代在實質上已沒啥意義,只不過供兒女一把鼻涕一把淚地寫懷念文章時賺筆稿費。 嗚呼,父母在兒女心目中的地位,作啞鈴狀,兩頭大而當中小。而一切火爆的場面,無不都在啞鈴最細的地帶發生。如何解決這個地帶所埋伏的千萬把兩頭尖的利刃,免得既傷害了老爹老娘,又傷害了嬌兒嬌女,這是一個最大的神聖任務。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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