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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男人沙文主義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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結婚制度主要的目的之一,是保持弱者(在過去,弱者當然指的是老奶),和保護下一代的兒女。但實行的結果,有時候似乎不但保護不了弱者,反而保護了蹂躪弱者的強者。有些國家裡,只要男人對女人說三聲「滾」,女人就得「滾」。女人可不能對男人說三聲「滾」,男人不但不會「滾」,恐怕還會拳腳交加。中國更不用說啦,首先是職業道德家一口咬定「女人是禍水」(這句話不知道是誰發明的,真應該推薦他是金腳獎)。有了這個堅強的哲學基礎,儒家「大哼」遂頒佈了「七出之條」——凡犯了七出之條中的任何一條,一律「休掉」——一曰:沒有生兒子。二曰:淫蕩。三曰:不能討公婆的歡喜。四曰:搬弄是非。五曰:偷東西。六曰:嫉妒。七曰:得了惡疾。 所謂「休掉」,就是「離婚」。不過離婚是現代言語,含有平等意識,為大哼所不取。大哼取的是片面的「休掉」手段,可是,只准丈夫「休掉」妻子,卻不准妻子「休掉」丈夫。朱買臣的太太只好逼著丈夫寫休書,不能逼著丈夫離婚也。 從這七出之條可以看出,醬缸文化中,男人真是舒服舒服,老奶們不過是供老爺發洩性欲的工具,一不高興,就扔到荒山野外,不但沒有女權,更沒有人權。所謂沒有兒子,那就是說,僅只生了女兒也不行,蓋「女人不是人」也。夫不生育的責任,男女兩方,各占一半。有一則黃色小幽默可說明老奶對這條的反抗:丈夫抱怨妻子不生孩子,妻子曰:「這你就要檢討啦,俺在娘家就生過兩個。」蓋生不了孩子,女人不能獨當一面,男人也應看看醫生。尤其是只生女,不生男,跟妻子更風馬牛不相干,而職業道德家卻下得狠心,一推六二五,全推到女人頭上。至於淫蕩,言語模糊,如果是指通姦而言,還有話說,但看語氣似乎並不如此簡單,妻子跟丈夫的親熱鏡頭,都可能列人淫蕩範圍,女人就更死無葬身之地矣。 不能討公婆歡喜,是傳統孝道的一環,而傳統孝道,如泰山壓頂,能把人壓得粉身碎骨。這一條在七條中,看起來最稀鬆平常,其實卻是最殘忍的一條。年輕老奶所受的是丈夫跟公婆的夾擊,丈夫還有鬆懈的時候,一則他多少總有一點夫妻之情,一則一個正常的男人,白天總要出去工作,妻子還可以喘口氣。而公婆也者,卻像兩個把熟了的老鵪鶉,不分晝夜地臥在巢裡,專找陌生媳婦的碴——一想起她奪走了兒子,就牙齒癢癢。尤其是婆婆,把當初自己當媳婦時所受的活罪,原封不動,甚至花樣翻新地回報給別人家女兒。諺曰:「三十年的媳婦熬成婆」,很少人當了「婆」之後能回想往事,為下一代解除那種當媳婦的痛苦。然而,這一條最可怕的不在這些,而在它能使臭男人可以隨時藉口「孝道」,橫逞兇暴。聖人之一的曾參先生,就靠這一條,幹掉了老婆。有一天,他的妻子為他的晚娘煮飯,沒有把梨蒸熟,他就立刻露出「孝」的嘴臉,把妻子趕走。表面的理由是嫌她「不孝」,真正的理由是啥,我們就不知道啦。 在一般人印象中,是非似乎是女人的特技,驅逐出境也罷。不過搬弄是非並不是女人的專利,尤其不是妻子的專利。公婆二老悶得發慌,也會張家長李家短閒磕牙。臭男人的本領也不弱於老奶,坐在辦公室,擠在咖啡店,咬耳朵、搭肩膀,泄泄甲先生的隱私,掀掀乙先生的底片,造造丙先生的謠言,說的人口沫四飛,聽的人又驚又喜。這種風景固舉目皆是,卻可安然無恙。偷東西是七出之條中最具體的一條,不必細表。但嫉妒就問題叢生,從前男人黃金時代,妻妾跟騾馬一樣,成隊成群,而傳統的道德規範卻硬性規定她們不准吃醋,吃醋就掛片開除,真是管閒事管到床單上啦。柏楊先生建議,最好把自稱或被稱為正人君子之類的職業道德家,七八個人編為一個小組,共娶一位千嬌百媚,看看他們的表演如何,敢打包票,那一定大大地可觀。 至於說得了惡疾便得走路,更顯示出臭男人惡毒的一面。惡疾的定義是啥,也是言語模糊。如果指的梅毒,古之老奶也,除了跟自己丈夫外,很少有可能跟別的男人睡覺,一旦有斯疾也,一定來自丈夫,可是兇手無事,被害人卻得吃上官司。如果指的砍殺爾,那麼,在骨瘦如柴中,被趕出大門,恩愛情義,一筆勾消,縱是臭男人的一條癩皮狗,也不忍心,對一夜夫妻百日恩的老奶,卻認為可下此毒手,天理良心安在,悲哉。 ——寫到這時,柏楊先生內急。等到從毛坑凱旋歸來,柏楊夫人一手提水桶,一手拿抹布,正在清理我的書桌。夫柏楊先生書桌的髒亂,名聞遠近,她閣下突然覺得這樣下去,有辱門楣,乃乘虛而人。但問題是,書桌雖然髒亂,卻多少有脈絡可尋,被她那麼一搞,看來明窗淨几,心曠神怡,可是卻打亂了原有的脈絡,像扭了筋的大腿一樣,寸步難行。這也找不到,那也找不到,氣得我放聲悲號,本來要揍她一頓,以儆效尤的,可是根據過去寶貴的經驗,似乎以不動手為宜。因之,我想上個條陳給有立法權的朋友,最好在「六法全輸」上加上一條——可稱之為「一出之條」,凡老奶不經丈夫同意,膽敢擅自整理丈夫書桌的,不必經過告狀手續,做丈夫的,有權把她閣下一腳踢出(如果老奶學過空手道,另當別論)。 一出這條是抗議文學的產物,七出之條是典型的大男人沙文主義的產物,職業道德家英勇地為中國人的道德訂下了雙重標準。女人輸卵管不通,不能生育,是犯罪的;男人輸精管不通,不能生育,不但不是犯罪的,反而說那是女人的錯。女人淫蕩通姦是犯罪的,男人淫蕩通姦不但不犯罪,反而是一項風流韻事,傲視群倫。女人不能討公婆歡喜是犯罪的,男人不能討岳父母的歡喜,不但不是犯罪的,反而被稱讚為有骨氣。女人搬弄是非是犯罪的,男人搬弄是非不但不是犯罪,反而是見多識廣。女人偷東西是犯罪的,男人如果偷啦,當然也是犯罪的,但處罰起來,輕重相差天壤。女人嫉妒吃醋是犯罪的,男人嫉妒吃酸不但不是犯罪的,一旦捉姦捉雙,就可一刀二命。女人得了惡疾、不治之症是犯罪的,男人得了惡疾、不治之症,不但不是犯罪的,反而向女人倒打一耙。 嗚呼,五千年之久,中國女人就在這種愁雲慘霧中,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不特此也,女人還要在歷史上擔任滅人家、亡人國的主要角色。被醜化的夏桀帝姒履癸,跟商紂帝子受辛,他們明明是自己砸了鍋的,卻偏偏怪罪施妹喜、蘇妲己。吳王國的國王吳夫差先生,是一個半截英雄,前半截英明蓋世,後半截昏了尊頭,興起誣殺伍子胥先生的冤獄,結果失敗自殺。如此明顯的興衰軌跡,職業道德家卻硬說都是他太太西施女士搞的。幾乎無論是啥,凡是糟了糕的事件,都要由女人付一部責任或全部責任。 在七出之條時代,臭男人有無限的權威,這權威建立在兩大支柱上,一是「學識」,一是「經濟」,結合成為生存的獨立能力。女人缺少這些,只好在男人的鐵蹄之下,用盡心機,乞靈於男人的肉欲。男人喜歡細腰,女人就活活餓死;男人喜歡大胸脯,女人就打針吃藥,開膛破乳;男人喜歡纖纖小足,女人就拼命地纏——以致骨折肉爛,構成一半中國人是殘廢的世界奇觀。 然而,前已言之,到了二十世紀,老奶接受了教育,有了經濟獨立能力,一個個生龍活虎,強而且驕,臭男人開始覺得有點罩不住,只好隨波逐流,揚言他本來就是主張男女平等的,但心窩裡殘存著的大男人沙文主義,仍陰魂不散,有時地蠢蠢欲動。總覺得口號歸口號,實踐歸實踐,家裡總不能兩頭馬車呀。於是,人格分裂:一方面認為老奶要現代化,學問龐大,儀態萬方,既猛賺銀子,又光芒四射;一方面又認為丈夫仍是一家之主,仍要老奶保持七出之條時代侍奉丈夫的傳統美德。丈夫回到家裡,高喊累啦,蹺起二朗腿,天塌啦也不理。妻子回到家裡,一樣累啦,卻不能喊累,仍要給丈夫端香茶,拿拖鞋,遞紙煙,趕蚊子(假設有蚊子的話),然後下廚房,舉案齊眉,喂飲之後,又要洗碗洗筷,打掃清潔,給丈夫放洗澡水,鋪床疊被。否則的話,臭男人輕則怨聲載道,重則暴跳如雷。經濟獨立的老奶,表面上看起來解除了一道枷鎖,實際上卻換上了兩道枷鎖。丈夫表面上失去了七出之條,實際上卻仍高踞山頭,稱王稱霸。 這種大男人沙文主義的殘餘幽靈,製造出來的社會問題,正與日俱增。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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