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柏楊 > 醜陋的中國人 | 上頁 下頁
你這樣回答嗎?(3)


  李濟先生當年在河南安陽,親自參與挖掘古物出土,結果被人誤當作幹活的粗人的經驗,使他說了上面一段話。而司神父在山西大同一帶,做民俗、歌謠、語言的研究工作時,由一位乞丐帶著他深入民間,到處尋訪。他曾經用一個製錢換一句俚言的方法,向圍繞在他四周的中國孩子,交換俚語。而當地的人,對他這種行徑,視做怪誕,甚至把他當作一個瘋子。所以,司神父覺得中國人的學問,完全被儒家士大夫的傳統觀念架空。

  「另外,阻礙中國變成一個現代化國家的原因,是缺乏法治和民主的觀念,」司神父繼續他的話,「中國的法律,從很早開始,有唐律、宋律、明律、清律,但,基本觀念只有一種,就是犯罪法,也就是人觸犯了法律,應接受什麼樣的刑罰。而羅馬法基本上有二:一是公民法,讓人民知道,天生下來自己有什麼權利。另一才是犯罪法,讓人民知道,觸犯了刑案,得受什麼處罰。這二者相輔相成,既保護自己,也保護他人。所以,人民對法律產生重視和遵守的心理。

  「反觀中國,在西化之前,人民對自己的權利毫無概念,甚至連一己的性命,都認為是君王所賜,更遑論其他。傳統中國社會中,權勢假道德之名行使統治,領導階層稱為民之父母,人民只知道服從權威,完全沒有現代法治的觀念,這是基本上很大的錯誤。

  「在這種單軌法律統治之下,中國人不知道法是可以保護自己的規則。所以,對法律只有產生畏懼、逃避,甚至枉法、違法,基本上是因為不知道尊重法律的緣故。」

  司神父下了一句斷語:「在現代化的社會中,孔子那個時代『以德化民』的政治理論,完全沒有立足餘地。」停了一會,司神父看我保持沉默,他繼續說:

  「一個國家在上述那種單軌法律治理下,五千年之久,不是一代、兩代就能改變,因為人民一下子還不能去掉根深蒂固的思想。所以,也不能怪人民,這實在是歷史文化累積的結果。譬如,今天的中國人仍然對民主毫無概念。」

  「我們已有選舉和立法機構。」我說。

  「世界上沒有一個一黨專政的國家,是民主國家。所以,雖然有選舉和立法機構等民主的外形,卻沒有實質,」司神父說,「民主是現代化國民的生活方式,人民必須知道怎麼樣做一個國民。受了苦要知道怎麼樣去奮鬥、爭取,不是只坐著等政府來改善。我最常聽到中國人民對不合理的事的抱怨是:『沒有辦法!』對空氣污染如此,對交通紊亂也如此,一切都『沒有辦法!』」

  司神父感慨的說:「歸根究底是,中國人民並不真的想改善!」

  「請你再說說,」我說,「中國人受了那麼多苦難、專制、腐敗、戰爭、貧窮、外侮、內亂,層出不窮,是不是這些阻礙了中國的進步?而且,世界上別的國家受難之後,很快能復興,為什麼中國不能?」

  司神父思如泉湧,情感澎湃,表現出他對中國觀察之深,對中國人寄望之殷。聽到我提出這個問題,他一口氣提出了下面幾個看法。

  他認為中國復興得慢,起碼有幾個原因:

  第一,中國人只有家的觀念,沒有國的觀念,中國人的美德、忠誠、愛心、保護力,都以家為目標,一切努力,到此為止。

  司神父說:「中國人的心目中,國家是一部收稅的機器,也是一部剝削人民的機器。因為,在上位的人不管人民是怎麼過活,他本身是這部機器的受益人,在下位的人民,是這部機器的被剝削者,他沒有辦法抗拒剝削,變成一種惡性循環(Vicious Circle)。」

  「你會不會太悲觀了一點?」我問:「你不覺得我們在進步?」

  「也許是有點悲觀,但大致上說來,我覺得中國進步得太慢。至少,中國人對國家的觀念,到目前仍是一成不變,」司神父心情沉重,說,「中國有些在上層領導的人物,本身是個好人,可是,他們就是不懂別人是怎麼活的。這種上下層人物不能溝通,是很可悲的。又有些人,從貧窮出身,但,一旦當權之後,不但不再設身處地,站在原來自己那個階層發言,甚至,故意不提自己的出身,反而認為窮人是懶惰、活該。」

  司神父引用自身一個例證,提明中國人很怕面對自己的弱點。他從書架上拿出一迭資料,翻出一篇臺北一位名詩人楊君的詩,拿給我看。「我知道他,楊君是他寫詩的筆名,他姓王,曾經在台大……」我的話未完。

  「這是一九七六年,他在西雅圖華盛頓大學時寫給我的詩:《獻給一位比利時漢學家》。因為,他當時需要一份教職,要我介紹他到華盛頓大學任教,本來他對我很尊敬,也很感激。但,有一回,他在課堂上講授詩歌,他的學生對他的講法有疑問,轉來請教我,而我的講法和他有所抵觸,從此,他就不再理我了。這次在我來臺灣之前,曾寫信給這位先我回台任教的詩人楊君,他竟不回我的信,那麼,使我覺得他以前的獻詩是一種偽造的作品。」司神父一面說,一面摩挲著楊君寫給他的詩,我接過來,看到詩句中說:

  你看到每棵樹都在長大繁榮枯萎
  而且互相支持著護衛著

  我感覺得到,這位曾經受過司神父推薦的中國詩人楊君,已經在司神父的心中枯萎了。

  司神父忽然振作的說:

  「我們再來談國家問題吧。」

  第二,中國文明發展到清初,達到了極點,自以為四海之內,唯我獨尊,閉鎖的心態使中國對外來的一切,毫無心理準備去接受,老大與僵固,封鎖了中國人向外學習的能力。

  第三,中國人被船堅炮利的事實說服,發現必須向西方吸收科技時,中國在內政上矛盾與衝突百出,在派人到西方學習科技的主張上,也缺乏一套統一的政策。和日本相比較,日本可就有計劃得多。他們一旦認定這是生存之道,馬上選派最好的人才,到西方去深造。

  「我親眼看到那時被派到比利時的中國留學生,」司神父說,「有些資質不好,通不過考試,被學校淘汰,卻從此居留下來,中國政府沒有想辦法更換。日本則不然,日本在選派人才時,十分嚴格甄選,一旦在外成績不佳,馬上另派人來替換,而且,學成之後,一定要回國建設。中國的留學教育,就缺乏這樣一套有效的辦法。」

  第四,中國民族性不如以色列強悍,中國人一切聽天由命慣了,以色列人則還擊力(fight back)很強,遇到苦難,他們會掙扎,要對方付出代價。中國人是「算了,算了。」一句話,一筆勾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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