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柏楊 > 醜陋的中國人 | 上頁 下頁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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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中國人不知道法治為何物,德國人則向來唯法是從,對紀律之重視,舉世無匹。所以,希特勒只是因緣際會,在優秀的日爾曼人身上,建立自己的功勳,並不是他本身有多大能耐,而是人民訓練有素。正因此,二次戰敗後的德國,很快就找到自己復興的軌道。中國人的「沒有辦法」,與德國人的「守法」,正好相反。 「從以上五點來看,中國人之所以復興得慢,實在是有以致之。」 司神父結束了縱橫的議論,久久無語。 「你知道嗎?」在沉默了一陣之後,司神父說,「我是一九三七年到中國來的。在我來中國之前,很早就對中國好感與好奇。我十四歲時,第一次讀到利瑪竇到中國的故事,種下了我日後到中國的種子。另外有件事,使我對中國人困惑不解,更促成了我親自到中國來的動機。」 司神父曾經讀到一篇報導賽珍珠(Pearl Sydenstricker Buck)在紐約,應中國留學生邀宴的文章,賽珍珠在筵席間當場宣佈,她準備把中國古典小說《水滸傳》,翻譯成英文,向西方人介紹中國文學時,在紐約的中國留學生,登時提出異議,這些留學生認為把中國下層社會的黑暗面,打家劫舍,殺人越貨,吃人肉等殘酷的暴行,介紹到外國去,無疑是一件丟中國人臉的事,他們希望賽珍珠翻譯一本描寫中國人純潔無邪的書。司神父對這些留學生的意見,感到異常震驚,他說: 「他們是高級知識份子,卻持這樣的看法,認為《水滸傳》是中國人的恥辱,難道不知道世界上無論什麼地方的人,都有情欲,都有人性的黑暗面,有誰會因莎士比亞寫邪惡的人物、淫蕩的女子,就會輕視英國的文化?因此,這些中國留學生給我的印象是,他們自欺得厲害。這種『自欺』(Self-delusion),實在是中國人的好面子,喜歡矇騙一切真相的根本原因。」 「中國人有沒有優點?」我想從另一個角度,看看這位外國人對中國人的評價。 「當然有,」司神父首先舉出了『忠心』(loyalty),「和中國人相處,開始時他們很多疑,但一處久了之後,他們對人非常忠心。」 「什麼叫『忠心』?」我問。 「譬如,他們會竭盡所能來説明你,為你服務,保護你。中國人當他們一旦和你成為真正的朋友時——雖然,那往往要經過很長的時間,他願意無條件為你做許多事,且不求回報。 「其次,中國人很富於外交能力。中國人天生就富口才,個個是外交家。即使目不識丁的文盲,他們都有很強的說服力,他都有令人難以拒絕的本領,使你為了說一個『不』字,感到很不好意思。」 「那算是優點嗎?」我問。 「起碼,那是一種性格的特質(quality),」司神父說,「中國人的忍耐力是驚人的,是巨大無比的。」看過中國農村貧苦生活的面目,體驗過中國人近代亂紛迭起的變遷,司神父說,「我沒有看過比中國更能吃苦的民族。」 「另外一點,」司神父繼續說,「中國人對知識學問充滿了崇仰,學習被看作很重要的事。」 「柏楊說,中國人喜歡上學,卻不喜歡讀書,」我提出質疑,「你以為如何?」 「中國人的確喜歡上學,對學習甚至崇敬般感動,但,他們的動機我還不清楚。」 在語言學和甲骨文中鑽研數十年,躋身於中國學術界最高階層——中央研究院的司神父說,「在中國,絕大多數時候,我都和中下階層的中國人相處,偶然才和上流社會的中國人打交道。我發現上流人士中,有許多正派、高尚又仁慈的人,然而,有一項不變的事實是:這些上流人士對中國傳統社會體制中產生的嚴重不公,毫無知覺——這種社會體制目前仍持續保持。雖然,他們有時慈悲為懷,但,身為高級知識份子,他們對這種不公應負責任,應採取變革,竟毫無概念。從頭到尾,他們一貫的想法,就是不要任何改變。」 我想起寫《資治通監》的司馬光,正是這樣一個典型。 「保持既有,不求改變,正是儒家的精神,」司神父見我墜入沉思,繼續高昂的說,「中下階層的小市民當然在整個國家現代化的建設中,並不是完全清白無辜,但,他們那種對苦難的承擔,和無休無止做苦力的精神,與生俱來的謙卑和殷勤,實在是令我心折,儘管他們語言粗魯,但,在我的面前,他們從不失敏感和纖細。」 從客觀立場來評估中國傳統文化的司神父,在他發表了那麼豐富的言論之後,我想聽聽他再談談儒家。 「你對儒家是全盤否定?」我問。 「應該這麼說,」司神父又補充說,「對儒家負面影響的看法,我曾經遭受過很強烈的反對,我必須承認,這個問題的看法,有許多不同的角度。但,總括來說,後來的儒家學派,對中國社會是一點幫助也沒有。雖然,在早期儒家著述中,『對暴政有革命權利』的思想,偶然也曾靈光一閃,但,卻後繼無人,即使有,也不曾發生過影響力!」 「我提出了中國人那麼多的缺點,我想我一定完了,大概有很多人會因此憤怒不已,」司神父重提他的憂慮,他認為一個外國人要批評中國人是一件危險的事,因為忠言畢竟逆耳,「不過,我這些『醜話』,一點也沒有『醜化』中國人的意思。有些人是沒有辦法懂的,就好像我常常找不到東西時,我會開玩笑的向旁邊的人說:『我真的需要一位元太太來幫我的忙!』立刻就有人覺得我的話驚世駭俗,把我當做一個行為不檢的神父來看待,你說糟不糟!」 「我聽得懂你的話,」我告訴司神父,我說,「我完全懂你的意思,因為,我也常常找不到東西,我比你更需要一位元太太。」 (全文完)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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