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洋人進一步,中國人退一步


  祖先崇拜在本質上是充滿了靈性的,可是再優秀的細胞都可能墮落成致命的癌,靈性有時候也難免墮落成殭屍。祖先崇拜遂一步栽下樓梯,成了對殭屍的迷戀。孔丘先生是驅使祖先崇拜跟政治結合的第一人,那就是有名的「托古改制」,「古」跟「祖先」化合為一,這是降臨到中華民族頭上最早最先的災禍。孫觀漢先生曾在《菜園裡的心痕》中對此生出很大的困惑,蓋外國人遇事都是進一步想的,中國人遇事卻退一步想。嗚呼,「退一步」,這正是儒家那種對權勢絕對馴服的明哲保身哲學。其實,「退一步」只不過是果實而已,在孔丘先生當時,這種思想已經十分濃厚,他閣下對社會的不平,政治的黑暗,人民的疾苦,都有深切同情,而且也有其解決的方法,不過他的解決方法不是努力「向前看」,不是提出一個新的時代方案,而是努力「向後看」「向古看」「向祖先看」「向殭屍看」,看三皇、看五帝、看堯舜、看周文王。他的本意可能只是畫一張藍圖掛到祖先的尊臉上,以便當權派有個最高榜樣。但這種本意被時間沖淡,也被醬缸蛆曲解。於是,「古」也者,就成了黃水直流的香港腳,無論幹啥,如果不捏捏該腳,就不算搔到癢處。必須捏得齜牙裂嘴,又唉又哼又哎喲,才是真本領,才算舒服得沒啥可說。死祖先進而化成活殭屍,不但會呼風喚雨、撒豆成兵,成了萬能的百事通。而且還忠勇俱備、品學並臻,道德高漲時,一輩子連女人都不看一眼,每天呆坐如木瓜,啥都不敢想,要想也只是想「道」(好像聽哪個醬缸蛆說過,孔丘先生到死都是個童身,真是守身如玉,可為萬世法者也)。

  對殭屍迷戀的第一個現象是:「古時候啥都有。」凡是現代的東西,古時候都有,原子彈有,輻射線有,飛機大炮有,汽車有,民主有,共和政治有,砍殺爾有,拉稀屎有,人造衛星有,公雞下蛋有,脫褲子放屁有,西服革履有,阿哥哥舞有,迷你裙有,等等等等,反正啥都「古已有之」,無往而不「有」。只要你能出一個題,醬缸蛆都能寫出一大串古時候都「有」的典故。既然啥都有啦,潛移默化,中華民族遂成了一個膚淺和虛驕的民族,蓋你那些玩藝都是俺老祖宗搞過的,有啥了不起?自己搬塊大石頭擋住自己的去路,只好在自己的太虛幻境裡,閉著尊眼,猛想美女如雲。

  ——閉著尊眼猛想美女如雲,是一種「意淫」,說這話還是「直八哲學」,如果說老實話,對殭屍的迷戀簡直是一種他媽的手淫,更要斲喪元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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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個現象比第一個現象還要使人怒髮衝冠,那就是:「古時候啥都好。」僅只啥都「有」不稀奇,必須啥都「好」,才算夠水準。這種畸形觀念,大概秦王朝統一中國時就很嚴重,惹得皇帝老爺嬴政先生一肚子火,再加上宰相李斯先生直打小報告,於是陡起殺機。嗚呼,柏楊先生可不是拍巴掌贊成焚書坑儒,而只是說「古時候啥都好」的毛病也是「古已有之」,並不是最近才抬頭的新興勢力。兩千年來,不要說是一種思想,像硝鏹水一樣浸蝕著靈性,就是一天只滴一滴水,也能把喜馬拉雅山滴出窟窿。

  所謂「好」,似乎不是指東西好,大概再偉大的醬缸蛆,都不好意思說穿草鞋比穿皮鞋好,用丈八蛇矛比用機關鎗好,騎牛騎驢比開汽車坐飛機好。所以,古時候啥都好者,可能限於四個節目(但這四個節目卻是大節目,已夠中國人奄奄一息),該四個節目者,曰「人好」「事好」「書好」「名好」。夫「人好」者,不用介紹,大家的口頭禪就是:「人心不古」,這口頭禪真是口頭禪,只要有人稍微碰他一下,這口頭禪就會像吃了屁豆似的立刻放之。既沒有經過大腦,也沒有經過心臟。蓋他閣下已一口咬定古人都好得頂了尖,不但不會坑他騙他,甚至當他坑了古人騙了古人的時候,古人還要溫柔敦厚的向他獻旗感恩。

  古時候的好人說起來車載斗量,取之不盡,用之不竭。連孔丘先生都服貼的,莫過於唐堯帝伊祁放勳先生,他連國家元首都不幹,而把寶座像燙山芋似的拋給姚重華先生。姚重華先生也是好人大學堂畢業的,在幹了四十八年帝王後,又把那玩藝拋給姒文命先生。然而他們還不算了不起,了不起的是許由先生,一聽說有人教他當皇帝,就好像誰向他念了三字經「幹你娘」,趕忙跑到亞馬遜河,把耳朵洗了個乾淨。

  權力是有毒的,當權派當得久啦,免不了就要中毒。古時帝王,大概跟日月潭毛王爺差不多,一個部落的酋長,到了夏王朝,多少建立起來一點規範,開始有點舒服,於是姒文命先生進了棺材後,他的兒子姒啟先生就硬是不肯放。這未免使醬缸蛆臉上沒有光彩,只好用文字詐欺戰術,硬說小民非跟著他走不可。姬發先生父子起兵叛變,把殷紂帝子受辛先生活活燒死,如果依照醬缸蛆的原則和邏輯,這種行為實在該入十八層地獄吃閻王老爺的屎,可是古人既然都是好的,而孔丘先生又在他們父子尊臉上抹了金,就不得不也靠文字詐欺戰術。孟軻先生就很文藝化的說他閣下向東征時,西邊的小民就怨啦,曰:「為啥不先來打我們呀。」向南征時,北邊的小民也怨啦,曰:「為啥不先來打我們呀。」聽起來真是悅耳,蓋古人既都妙不可言,就索性讓他妙到颱風眼裡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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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古時候的「人」既然都「好」,則古時候的人幹出的「事」,像法令規章之類,自然也都好得不象話,碰都不能碰。如果膽大包天,想改它一改,就像一槍紮到醬缸蛆的屁眼裡,聽他號聲震天吧。王安石先生是一個了不起的政治家兼思想家,那個紙糊的宋王朝,如果不是他大力整頓,恐怕早亡了國——早亡給西夏帝國,還輪到金帝國動刀動槍?王安石先生曾說過一句衝擊力很強的話曰:「天命不足畏,祖宗不足法。」這對醬缸蛆真是個致命的一紮,所以醬缸蛆屁眼紅腫之餘,便把他恨入骨髓(有一點可供讀者老爺參考的,凡是抨擊王安石先生最烈,或對王安石先生的人格或私生活最污蔑栽贓的,用不著調查,我老人家敢跟你賭一塊錢,他准是條大號醬缸蛆)。他閣下最後仍大敗而歸,實在是醬缸蛆太多,難以抵擋。

  在歷史上,「祖宗家法」成了豬八戒先生的五齒鈀,對任何改革,用五齒鈀當頭一築,就能把人築出腦門癰。嗚呼,現在學堂裡,都是學生坐著聽,教習站著講,蓋學生太多,而且一天站上五六個小時,真能站成香港腳。而古時候私墊,卻硬是教習坐著講,學生站著聽。這是我們這個自吹為禮義之邦的規矩,可是這規矩到了宮廷那種獸性多人性少的地方,就變了花樣。卻是皇帝學生孤零零一個人坐著聽,大臣教習呆愣愣一個人站著講。宋王朝時,韓維先生曾建議教習也應該坐,這請求並不過份,可是想不到喝尿份子劉邠先生馬上反對。後來程頤先生也建議教習該坐上一坐(他閣下雖然也是一個醬缸蛆,卻為了自私,倒也明白了一陣),鬧嚷嚷了一陣,屁股仍沒著落。蓋這玩藝是祖傳的家法,動不得也。

  這只不過是屁例子,比屁還大的例子多矣多矣,中國專制政體下最後一次變法百日維新,就是毀到這五齒鈀上的,嗟夫。這個五齒鈀亂築中華民族,築了兩千年之久,築得流血抽筋,不成人形,只有出氣的份,沒有吸氣的份。迄今為止,殘餘的醬缸蛆和喝尿份子,仍堅決的主張繼續亂築,有人偶爾躲一躲,就立刻大喊大叫曰:「動搖國本。」嗚呼,這種國本,如果再不動搖,中華民族的生存,恐怕就要動搖。

  ——摘自《猛撞醬缸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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