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柏楊 > 醜陋的中國人 | 上頁 下頁 | |
最大的殷鑒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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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民族有五千年傳統文化,當然有優秀的一面,介紹這一面的朋友太多,說的話寫的書,更排山倒海,用不著我再插嘴,即令再插嘴,也不能增加優秀的重量。我們現在面對的,卻是五千年從沒有見過的巨變。一種嶄新的西洋文明,像削鐵如泥的利刃一樣,橫切面的攔腰砍過來。如果拒絕接受消化,只有斷成兩截,血枯而死。美國一些印地安人保留地,和散佈在各地印地安人的廢墟,每一處都使我們膽顫心驚。印地安人幾乎全部住在保留地,所謂保留地,用不著睜眼亂瞧,僅只掐指一算,就可算出那裡准是窮鄉僻壤,一片荒涼。雖不能說寸草不生,且保留地的農作物,往往難度一次荒年。最糟的是距城市太遠,也就是距交通線有學堂的地方太遠。其實太遠也沒啥,多走幾步路就行。問題在於,印地安人壓根兒拒絕接受現代文明的西洋文明。 現在,他們還可以在保留地馬馬虎虎過日子,過的是兩三百年前美國西部武打片上差不多的日子。可是,不知道酋長老爺想到沒有,一旦有一天(這一天不是不可能來臨),美國人口急劇的增加到十億——別說十億啦,十億能嚇死人,假如美國人口急劇的增加到三億四億吧,第一件事,你敢跟我打賭乎哉,恐怕就是把印地安同胞驅逐出保留地,趕到落磯山區,在那裡,深雪沒脛,無盡荒山,他們在草原上的古老求生技能,排不上用場,最後只好全體餓死。蓋那些保留地的貧瘠不毛,在現代科學技術之下,開水利、施肥料,都會變成良田。目前美國政府還不在乎,到那時候,可要非常在乎矣,美國政府絕不可能永遠允許印地安人占著毛坑不拉屎,蹧蹋那些土地。這是遠慮,而遠慮基於近憂。前已言之,近憂是他們頑強的堅持他們那種故步自封的傳統文化。舉個例子說吧,直到今天,他們都不尊重法律,也不相信法律,仍繼續幾千年來的勇敢內鬥,部落與部落間經常仇深似海,不可開交。美國政府前去干預,酋長老爺曰:「這是我們自己的事。」好吧,悉聽尊便,只要不妨害白人安寧,你們即令把自己人殺了個淨光,都沒關係,白人樂於看到天然淘汰的成果。 ——白人對歸化為美國人的落後民族,一向採取「厭而遠之」的態度。對印地安人如此,對中國人也是如此。就在華盛頓機場,曾上演一場鏡頭。吾友海倫女士,貌美如花、性烈如火,丈夫老爺麥卡菲先生,臺北文化界人士,對他相當熟習,不必細表。表的是某一天,海倫女士在等飛機,站得兩條玉腿發酸,看見一個空位,就走過去坐下。不久一個中國人從廁所回來,發現座位沒啦,一臉不高興,跟她身旁另一位中國人用廣東話罵起大街,措辭骯髒下流,寫出來准吃風化官司,姑且找一句最文明的介紹,曰:「這女人的屁股怎麼不丟在你大腿上呀,偏丟在我的位置上,騷到我身上來啦。」想不到海倫女士是言語奇才,啥話都懂,她正氣憤中國同胞亂占座位,更氣憤中國同胞難堪的粗野。於是,一跳而起,用廣東話向他們回報,教他們注意自己的教養。二位廣東老鄉不但不對自己的失禮道歉(注意,中國人沒有道歉的文化),反而回罵起來。候機室霎時吵成一團,華洋黑白,一齊圍上來觀看奇景。白臉員警聞聲趕來,在一旁歪著尊脖,仔細欣賞。麥卡菲先生聽到嬌妻大發神威,趕忙奔來救駕,白臉員警攔住他曰:「老哥,這是他們中國人內鬥,咱們千萬別管。」麥卡菲先生曰:「老爺容稟,我不管不行,因為吵架的是我太太。」這則小故事可看出白人對中國人(無論你是華裔、華人、華僑),就是如此這般,跟對印地安人一樣,看成化外之民。 印第安人為啥排斥現代化的西洋文明,有人說他們始終懷恨白人的罪行,有人說他們的民族天生僵固,沒有接受新觀念新事物的細胞。這兩種原因都有點怪,因懷恨而拒絕接受敵人的制勝法寶,可謂其蠢如豬。因天生缺少力求上進的細胞,可謂其情堪憐。但至少有一點致命傷是明顯的,可能因為生理上的緣故,印地安同胞之酗酒,似乎比臺灣山地同胞,還要兇猛百倍。佛蘭克林先生在他的自傳上,曾喟然歎曰:「酒毀滅了印地安人,但沒有酒,印地安人寧願死。」柏楊先生沒有資格作深入分析,只是說明,無論啥原因,結出的果實都是一樣的。我老人家在芒特瑪古堡,看到印地安廢墟,和他們用野草編織的籮筐,六百年後今天的成品,跟六百年前昔日的成品,色彩圖案,一點沒有分別,不禁老淚縱橫,似乎看到,陰風四起,黑雲漸布,日暮途窮,蒼茫朦朧,一幕即將來臨的巨大悲劇,正在死寂的氣氛下進行。可能千年,也可能只幾百年,當他們被逐出保留地之日,也就是這個古老民族全族覆滅之時。連上帝都救不了他們,除非賜給他們吸收現代文化的靈性。而迄今為止,上帝仍沒有賜給。反而,卻像《聖經》《約書亞書》上所說的,決心使他們:「沒有一個留下,將凡有氣息的,盡行殺滅。」 寫到這裡,讀者老爺一定大吃一驚曰:「老頭,你三天沒照梨花鏡,就自以為三頭六臂,當起預言家啦。」我可不是要當預言家,而只是聯想到中國同胞,不禁兔死狐悲,物傷其類。中華與印地安兩大民族,雖然有許多不相同之處,卻也有許多相同之處。最相同的一點是,大家都有濃厚的崇古崇祖的情緒,這情緒是浪漫的,多彩多姿,使人動容。可是卻因之使我們無法面對現實,對現代化深拒固閉,對有些已經毛病百出的傳統文化,仍摟在懷裡,沾沾自喜。類似乎這些相同之點,都是致命之點。 印地安朋友的傳統文明,少得可悲,如果他們肯吸收現代化西洋文明,可以說易如反掌,蓋房子裡空空如也,只要新式沙發搬進來就功德圓滿。中國人屋子裡卻塞滿了長板凳、短板凳、高板凳、鐵板凳、木板凳、帶刺的板凳、滑不溜丟的板凳,如果不動心忍性,把它們扔到化糞池裡,新式沙發就永遠進不了大門。 印地安人是個活榜樣,這個可哀的紅臉民族,跟西藏岡底斯山的犛牛群一樣,低著頭,朦朧著眼,蹣蹣跚跚,有意無意,身不由主的,一步一步,走向絕種的死亡之穀。聽到他們蹣跚的腳步聲,和世代的辛勞喘氣,心都裂成碎片。有人說,你別杞人憂天,中國人多呀,咦,在可怕的核子武器和強大的生存競爭壓力下,人多可沒有用。印加帝國的人口可多,如今都到哪裡去啦。有人說,中國人聰明呀,聰明確實聰明,但把聰明用到抗拒改善自己品質,動不動就番天印和窩裡鬥,聰明反而會被聰明所誤。似乎只有自慚形穢、痛改前非的覺醒,才能躲過印地安朋友所遭的大難。 ——摘自《踩了他的尾巴》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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