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凶驢葬


  匈飲者,王八蛋飲也,死囚飲也。君沒有見過綁赴刑場,執行槍決的場面乎?無論監斬官和死到臨頭的朋友,一舉一動,一飲一啄,都有一定之規。先監斬官老爺擺上香案,警衛林立;然後死囚先生,腕戴手銬,脛戴腳鐐,前呼後擁而來;再然後監斬官告訴他曰:「上訴已經駁回,死刑確定,現在就要動手啦,閣下有無遺言?」死囚聽啦,面現陰影,答曰:「我不該一時氣憤,捅他一刀子。可是有些人捅別人兩刀子,也是命案,只不過判三年徒刑,我無紅包,只好抵命。奉勸年輕朋友,不可學我榜樣,好啦,請吧。」接著獄吏擺上一盤饅頭,一盤醬肉,一杯高粱酒。該死囚舉起杯子,一飲而盡,有些英勇過人的朋友,還喊一句口號曰:「再過二十年,又是一條好漢。」然後砰的一聲,隆重崩殂。嗚呼,死囚之飲,不自由之飲也,正如書上所曰:「禮席豐宴,繁文縟節。終日拘攣,唯恐怕僭越。柏楊先生平生最怕這種宴會,主人和客人之間,不過萍水相逢,說不認識吧,仿佛認識,說認識吧,筵會散後,見了面連招呼都不會打,蓋主人往往是大號或中號官崽。從前皇帝賜宴,就是一個好例子,不信的話,在金鑾寶殿上,打破一個杯子試試!

  驢飲,亦王八蛋飲也,反正驢子和王八蛋都是一類東面,蓋王八蛋是形容其品,驢子是形容其行。臺灣驢子甚少,似乎圓山動物園養有兩位,從前還掛著招牌曰:「其鳴聲甚為悅耳。」悲夫,真是世界大變,大變世界,驢先生的鳴聲都悅起耳來,自無怪大學堂教習都說黃梅調勝過交響樂也。前天我又去動物園一遊,該招牌已經不見。是颶風刮走了乎?抑是園老闆不好意思,自動拿去了乎?我們不知道。我們知道的是,驢子鳴聲,實在難聽;而驢子的「飲」相,尤其抱歉加三級。

  讀者先生逛園之時,不妨請園丁打桶水去表演一次,你看該驢先生和驢女士,一頭插到桶裡,骯髒而猥瑣的尾巴,左搖右搖,前搖後搖,好不奇妙。只聽它閣下的喉嚨隆隆作響,一會工夫,桶水全幹,得意之餘,仰脖猛叫,白的牙齒連同紅的牙床,在顫動的黑唇中忽隱忽現,可列為動物界十大奇觀。故書上曰:「杯不厭大,酒要滿斟。持籌呼馬,大肆鯨吞。」嗚呼,驢飲最容易發生在酒肉朋友之間,一群表面上生死弟史,或一群自稱為鐵肩擔道義的狐群狗黨,被捧著玩的人自以為全屬道義之交,經常聚在一起,大吃大喝,猛賭猛嫖,想不驢飲,不可得也。

  然而驢飲和豪飲有別乎?當然有別,就跟良家婦女們和應召女郎有別一樣。可能表面上沒啥不同,即令有啥不同,不同之處也甚微小,但其本質固有差異,看別人喝酒看得多啦,心裡便會有一個分際。這在法庭上謂之「自由心證」,有心的朋友,一觀察便可知焉。

  葬飲者,更是王八蛋飲也。葬飲比凶飲程度上略微差勁。凶飲對固然衣冠整齊,正襟危坐;葬飲時也同樣衣冠整齊,正襟危坐。不過凶飲如執行槍決,葬飲如下棺入土。名義上雖然是聯歡宴席,卻弄得好像活埋,動也不能動,晃也不能晃:主人舉杯敬酒,客人連忙舉杯應之;主人舉起筷子曰「請」,客人才敢在盤邊上夾一塊蒼蠅爬過的豆腐;主人不「請」,客人便寧可饞死都不敢夾。主人謙虛曰:「沒啥好萊!」客人急忙奉承曰:「菜太奇妙啦。」主人曰:「我沒有量,各位隨意。」客人為表示赤膽忠心,竟一口喝光。書上曰:「冠袍帶履,坐分元黃。讓箸舉杯,誠恐誠慌。」其實葬飲也可叫「算盤飲」,雖然君子,卻是撥一撥,動一動也。

  屍飲者,正宗的王八蛋飲。君沒有見過死屍乎?不管他生前是啥大人物,一旦魂歸地府,就算是徹底報銷,挺屍在床,罵他他不還嘴,揍他也不還手,就是寫篇文章作首詩諷他一刺,或幽他一默,他也興不起文字獄。故書上曰:「倒地漫駡,嘔吐成渠。僵臥不醒,人事不知。」這種挺屍的幹法是酒品中最低一級。英明一點的朋友,像剛被黑貓爬過,蠕蠕而動,兩眼發直,雙手亂抖,口流白沫,又打老婆,又打孩子,好像一具毫無理性的死屍;文明一點的朋友,則栽倒地下,不言不語,不哼不哈,如果不去摸他的心口,准以為他中毒倒斃。嗚呼,屍飲者,不但是正宗的王八蛋飲,簡直是正宗的狗頭飲、流氓飲、豬玀飲也。

  無論是哪種飲,中國的飲法有自己的一套,和洋大人的一套迥然不同。中國的杏花村酒店,酒客進去落座,要上三兩五兩白乾,再要上一盤花生之類的佐酒之物,然後安閒舉杯,悠然咀嚼,一次只喝一點,一次也只吃一粒,其味無窮,而且嘖嘖有聲。洋大人的酒吧便粗線條多矣,看那黃髮碧眼的酒同志,進得店來,要一杯威士卡,或要一杯白蘭地,只聽咚咚咚咚咚一陣,一秒鐘不到,就杯底朝天,然後會付過酒錢,揚長面去,好像中國小孩在街頭喝一杯甘蔗水一樣。嗚呼,不但酒吧如此,就是在洋大人府上,也是同一個調調。朋友光臨,先問你喝啥,有一次柏楊先生曰:「來杯冷茶吧!」把主人弄得大吃一驚,蓋在美利之堅,除非他是明目張膽的禁酒會會員,很少人喝茶的也。即今年輕的太太小姐,頂多喝點性質緩和的玩意;一個堂堂皇皇的男子漢,竟不喝酒而喝茶,真能笑得連鼻涕都流出來。

  我想,這固然是中外華洋生活方式不同,但也是體力的強弱問題。君不見洋大人吸雪茄的多,而中國人吸雪茄的人少乎?非雪茄不好吸也,乃雪茄全是煙葉裹成,貨真價實,沒有摻一點減少刺激的作料。邱吉爾先生已經八十四歲矣,吸起雪茄來好像鬍子著火。換成中國人,即令是最最偉大的癮君子,吸不上三口,頭也會暈,眼也會花,嗓子更是酸辣幹痛,巴不得去跳日月潭。喝酒的情趣大概同一道理,黃帝子孫多半弱不禁風,受不了那種搞法。柏楊先生有一位酒朋友,只喝了半瓶伏特加,便心如火燒,皮膚像用滾水澆過。幾個人把他脫光抬到雪地裡去凍,幸而不死,但也得了肺炎,躺床五月之久。無怪乎我們所有文獻上,都讚揚雅飲,而譴責王八蛋飲,良有以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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