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頂禮擁戴


  酒除了可以使一個人醜態畢露外,卻有一種不可抹殺的優點,欲語雲:「越賭越薄,越喝越厚!」再知己的朋友,如果天天在一起打麻將打梭哈,終有一天會打得翻了臉。朋友有通財之義,金錢來往是對友情的信任。但賭起博來,卻硬是一塊錢都不放過,斤斤較量。初時有趣,久啦自然發生毛病。美國對於從事危險工作的工人,一向有禁止賭博的嚴厲規定,即是預防輸的那一位,在必要時,暗下毒手。柏楊先生便親眼見一個官崽,在其屬員借條上大批不准,蓋昨晚三缺一,拉該屬員湊角,官崽汗流浹背地做了一副清一色,對門「砰」的一聲打出,他大喜若狂,卻被坐其上家的屬員截去,和了個屁和。人間可恨之事,未有逾於此者,拒其借錢,尚是寬大為懷,如氣量稍小,不祭頂帽子讓他戴戴,未之有也。

  喝酒便恰恰相反,可使友情更為增厚。尤其是酒量相當大的人黃湯下肚,即顯出本形,推心置腹,真誠相見,蓋天下未有比酒更容易剝去人類假面具者也。吾友諸葛亮先生便曰:「醉之以酒觀其德!」大學問在焉。

  對一個人個性和品格的觀察,僅從表面上判斷,不容易得到結論。但若請他打個小牌,便很容易看得明明白白,有些人一夜不和牌都不動聲色,有些人兩圈不和牌就像光隆輪一樣,渾身冒起煙來,爆炸一次又一次。不是怪上家不該打二條,便是怒下家有什麼好碰,再不然拼命地在桌子上磨牌,把紅中都磨成白板。更精彩的是起牌的姿勢:或探身而往,手舞若瘋;或把牌弄到口中呵之有聲,然後大罵打出;或兩指輕拈,作不在乎之狀。至於贏家,一旦坐了兩個連莊,則口中囁喃不絕者有之,訓人打得甚陋者有之,推翻牌搖頭擺尾一和一和地慢慢算者有之,表示不在意贏幾個錢,但你若少給一文,他三輩子都忘不了者有之。

  在各色舉動中,可以看各色人等。雖不中,不遠矣。

  從牌桌上觀察一個人,可以說其靈如神。惜哉,三國時代,既無麻將,又無撲克,諸葛亮先生只有求之於酒。實際上酒的力量比賭更大,其表演也更傳神,即令是披甲戴盔,也擋不住他現出原狀。

  最有修養的人是沉醉之後,呼呼大睡。次者便各露各的一手,有的大嘔大吐,躺在地下耍死——杭戰期間,重慶曾發生一事,一位少將軍官醉後,被人縛於川東師範大道上,一面打滾,一面罵曰:「狗熊,狗熊!」看者千萬人,柏楊先生也適逢盛會。他醒後是否愧恨自殺,我不知道,只知道當時確實是一件了不起的傑作。有的則只需要喝個半醉便口吐真言,連原子彈的方程式都能源源本本告訴對方。有的則大談黃話,某小姐抱到懷裡如何過癮啦,某寡婦看見便流口水啦!跟其平常致詞時道貌岸然相較,准教你大吃一驚。總而言之,酒乃二郎神楊戩先生的照妖鏡,一切藏在人性深處,平常打死都不肯露出來的妖精,到時候全都擺出展覽,任君參觀選擇。

  喝酒固然有喝酒的學向,敬酒也同樣有敬酒的學問。君不見乎,筵席上常有人張其牙而舞其爪,非「敬」對方喝一盅不可,不管對方喝下去受得了受不了。如柏楊先生,只要喝一點,便會全身如裂,但是你如果不喝,便是不夠朋友。想當年秦瓊先生為朋友兩肋插刀,而你連一盅酒都不肯喝,這種朋友還能交乎?而且,「平常你可不喝,今天日子特別,不能不喝」。柏楊先生在日本時,還經常遇到下列可怖的場面:東洋大人立起身來,不由分說,三杯下肚,用杯底在你眼前大晃特晃,你如果不也三杯下肚,簡直是丟中國的人。把「朋友」逼到痛苦得要上吊的地步,那種「敬」只能夠算「屁敬」,只是有虐待狂的人借題蹂躪別人一下的「敬」。十年來酒量如海而不強灌人,有酒仙之風者,就我所知,得兩人焉,一為已逝世的臧啟芳先生,一為仍在世的葉明勳先生,值得頂禮擁戴,歌功頌德者也。

  固可從喝酒上看品,同樣也可在敬酒上看品,不信的話,一試便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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