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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切為出國


  即令老頭老太婆憑其人生經驗,沒有看走了眼,也不見得一定有了不起的價值。有些受過高等教育的老頭老太婆,具體地比喻吧,像大學堂教習焉,像中學堂教習焉,像若干大小官兒焉,他們對子女前途最高的境界,仿佛是一系列的,其順序如下:

  升小學——升初中——升高中——升大學——出國留學——在留學國教書或找個機構當差。

  在這些知識份子的尊腦裡,孩子們要拼命地升學、升學、升學,一直升到大學堂畢業。然後拼命地出國、出國、出國,一直出到麻省理工學院。再然後拼命地謀事、謀事、謀事,一直謀到一個教習的位置或一個實驗員的位置。然後再拼命地——現在已沒啥可拼命的啦,只有寄錢啦。柏場先生老朋友中,似乎有這麼一個不成文法,子女當博士的,每月寄二百美金回來,子女當碩士的,每月寄一百五十美金回來,子女當學士的,則每月寄一百或八十元美金就可以矣。於是老頭老太婆喜歡得就像誰在他們屁股底下放了一個二百二十瓦的電爐,燒得他們簡直坐不住,東跑西跑,宣傳兒女真孝順呀。

  眾人一聽,一個個伸長脖子,自歎兒女不爭氣,仍留在臺灣努力建國。於是老頭老太婆身輕如燕,認為傳種有人,死也瞑目矣。又於是,自然而然地,凡能如此一系列發展的小子,才算有前途、有出息。凡難以如此一系列發展的小子,不要說當女婿啦,就是當他的上司,他都瞧不起。柏楊先生非常贊成升學,也非常贊成出國,但一個人如果以在美國當教習和當職員為人生最終極的目的,以每個月能寄回若干美金為對後生小子最高的評價,實在覺得有點邪門。不要說人生理想矣,就是純功利觀點,投了三十年的資,一個月才不過收到二百美金的利息,也划不來。

  至於說傳種,美國是世界上最優先的核子彈靶場,似乎不見得一定能傳了種,即令能傳了種,到了孫子這一代,恐怕也難以認得老祖宗也。我的老朋友中,還從沒有聽誰勉勵過他的子女到了美國後。要做一點「改善生活」之外工作的。不要說學理工的啦,就是學文法,也沒有人勉勵過他的子女立志要為兩國間文化次序貢獻點啥。而只跟柏楊先生一樣,一腦子錢錢錢錢錢錢錢,嗟夫。有些小子丫頭認為這是天經地義,但也有些小子丫頭認為這並不是人生唯一的道路。一旦在這上面起了衝突,唐國楨女士和許南陽先生自然怒從心頭起,惡向膽邊生,當子女的,勢必非「恍然大悟」不可也。

  五代時馮道先生,官做到太尉燕國公,死後封為瀛王,而且一直活到七十三歲,與死聖人孔丘先生同年,因自號「長樂老」,著書立說,數百萬言,把他在唐晉漢週四個王朝所得到學歷經歷,以及在美利堅合眾國——那時是「契丹帝國」——所得到的階勳官爵,—一排列,自以為孝於家、忠於國,為子為弟、為人臣為司長、為夫為父、有子有孫,時開一卷、時飲一杯,好不快哉。他閣下臨死之夕,把兒子馮吉先生,叫到床前,諄諄吩咐,教他做官處世之道。說到得意之處,以為兒子一定聚精會神地聽哩,睜眼一瞧,誰知道兒子已經睡著啦。馮道先生當時幾乎氣得要爬起來不死啦,兒子惶恐曰:「大人息怒,你那一套不講我也曉得,反正是教我如何鑽營奔走,如何保持祿位罷啦。」

  馮道先生的榮華富貴,真是應有盡有,要名有名,要錢有錢,要權有權,要勢有勢,要學術地位有學術地位,要壽有壽。可是他的兒子卻不佩服他,對他老子認為最恰當正確的道路,感到沒啥沒啥,蓋境界不同故也。

  《查泰萊夫人的情人》這本書,有名的西洋《金瓶梅》,英吉利查禁了幾十年,最近才算開禁,臺北街頭固有得賣焉。對啦,閣下正人君子,當然沒有看過,還是由我介紹一下為宜。查泰萊先生是一位勇敢的戰士,想不到一仗下來,受了重傷,腰部以下,完全麻痹,連走路都只好坐輪轉椅,更別說跟太太顛鸞倒鳳矣。不顛鸞倒鳳沒有關係,但一想起他的萬貫家產,而又膝下猶虛,就大急特急。於是想出了借種妙計,建議他太太去另外找一個男人,一則解其寂寞,一則也好生個兒子,使煙火不絕。他太太最後答應啦,而且問他曰:「我如果找了一個男人,你要不要知道他是誰?」查泰萊先生曰:「我不要知道,但我相信你不會找一個壞男人的。」太太曰:「你這話原則是對的,不過我事先要提醒你,女人和男人對壞男人的看法不同。」當丈夫的沒話可說,於是如花似玉找到了他們家一個看守茅屋,連英文都說不純正,而又有妻子的園丁。在階級森嚴的英國,查泰萊先生幾乎非吃巴拉松不可,而他太太不特此也,後來還索性放著男爵夫人不當,而嫁了該園丁。

  嗚呼,女人對男人的看法,跟男人對男人的看法不一樣,男人對女人的看法,也跟女人對女人的看法不一樣。父母和子女對有沒有出息的看法,同樣不一樣。我們並不是壓根兒否定人生經驗,那是血和淚的結晶。我們只是說,人生經驗往往只膠柱過去,對嶄新的形勢和變化,往往不能接受。它當然可能仍價值連城,但也可能錯誤。都不是絕對的,也都不是每一樁人生經驗都崇高可敬和正確,做父母的如果自信過強,怎麼不抽棒亂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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