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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承認是中國人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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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皓雲女士曰: 談到現光事業,你總是說日本如何如何(我相信),但你一定忘記有些同胞崇拜東洋人的心理矣(據說若干今天的知名之士,在電視裡看見日本天皇,還下跪哩)。蓋該等人士以為十全十美者,只有日本人。而十缺十無者,只有中國人。我說這話你或許不相信,高中時一位同學,我曾親耳聽她罵曰:「我就不高興承認我是中國人。」我乃問之曰:「然則你高興承認你是日本人乎?」她默然不語。 嗚呼,受二十年祖國教育的新青年,尚有此驚人之語,無怪乎本班有兩位同學,為此還到科學館後面痛哭一場。而柏楊先生你再三讚美日本人(當然他們也是真好),必有若干人更以模仿日本人為今世真理,給你來個觀光旅社的女招待必穿和服焉,必鞠躬到地焉,必滿口撒油那拉焉,屆時從美國來的觀光客,必以為乘錯了船,到了扶桑三島也。此不比在日本東寶歌舞團前大唱莫名其妙的日本歌,更噁心百萬倍乎?故我建議你以後稱讚日本人時,三兩句就可。其實又說回來啦,凡是對書本雜誌多瞧幾眼的人,誰不知道日本今天工業進步,觀光事業發達哉?痛心的是,每一提到日本人的優點,就有愛國同胞曰:「你是死人?如果不是日本發動侵略,共產黨哪有機會坐大?我們哪有今天?你還說他們好?」可是美國在數月前還在日內瓦要共產黨代表保證對臺灣絕不先動手,有誰敢痛詆之乎?蓋中國人的西崽活像沒有骨頭,我雖才活了十七年,已一覽無餘了矣。 楊女士才活了十七歲就一覽無餘,真是時代進步,連孩子都聰明起來,柏楊先生一直活到七十歲,才恍然大悟,真是老不如小也。楊女士年紀輕輕,然而行文如流水,較當代大文學家還過之。如果肯虛心學習,經我老人家再加指點,將更了不起,拭目可待也。不過楊女士這一段議論,前後矛盾,前段猛訓我不可稱讚日本人,後段卻替稱讚日本人的朋友打抱不平。然而主題固是一貫的也。 首先我向那兩位跑到科學館後面痛哭的同學,致無限的敬意,假設能把他們的姓名見告,柏楊先生擬贈書兩冊,略表寸心敬意,想不到中華民族有此青年,我們應快樂才對。至於有人不承認他是中國人,請楊女士不必為這個著急,蓋硬不承認沒有用。人雖是萬物之靈,可以選擇任何一件東西——好比說,我嫌藍色衣服不好,可穿黑色的焉;我嫌屋子太小,可住大一點的焉;我嫌胖胖的小姐不好,可追瘦瘦的焉;我嫌坐公共汽車太擠,可改坐三輪車焉——可是只有一件不能選擇,那就是自己的生身父母。有誰先在空中觀光一番,調查了父母的身世前途,品格財富,才投胎的耶?如果連父母也可選,恐怕美國總統甘迺迪夫人累都要累死,至少生下十萬八萬。若柏楊先生府上,家徒四壁,那些小精靈恐怕都會望望然而去之,還打算有兒孫乎? 父母既是不能選擇的,如果父母是中國人,那他就鐵定地非當中國人不可,再踢騰咆哮,只能獻醜,對事實不能有所改變。我們常看到報上有「脫離父子關係」的廣告,那才叫奇文共賞,天下啥關係都可以脫離,只有父子關係如狗皮膏藥,硬是揭不下來。一 〇年代初,有一位滿族的什麼「格格」(郡主,她在外洋自吹她是公主),發誓非洋人不嫁。那時美國還不吃香,乃嫁了一個英國伯爵,總算打上了如意算盤,可是無論她長得多麼漂亮,無論她的英語多麼流利。英國上流社會的大門對她始終是關著的。猶如我們的朋友中,忽然有一位太太是非洲窩丸其族的酋長之女,目睢睢而牙嶧嶧,過年過節吃餃子或是舉行家庭聚會,能請她乎?蓋總覺得有點距離,多少有點彆扭,不願因為她一人而使大家均不歡也。在該「格格」想,丈夫的國籍乃妻的國籍,俺這一番成了洋婆子矣,卻不知道一旦到了那種地步,她的中國國籍反而更為明顯,人人都要挑明她是「中國人」,真是用鐵鉗拔鼻,都木法度。 法律上的國籍,可以很容易地去掉,大爺大奶只要在美國國土上生了一個娃,便可成為美國公民,但血統上的國籍,尤其膚色有別,便是再大的英雄,再厲害的學問,都束手無策。前些時接到一位人美國籍的朋友寄來全家福照片,一大群小孩,和臺北街頭的娃兒一模一樣,他就是連姓都改成「甘迺迪」,人家照樣也要說他是中國人,你說痛哉不痛哉?楊女士那位同學,幸虧她還在中國,如果她已到了外洋,而再以中國人為辱,你想她還能愉快地活下去哉?以己之心,度之人意,可知其梗概矣,一個剛果籍太太如果痛詆她的祖國,並以當剛果人為羞恥,我們對她還看得起耶? 至於說到對讚美日本的人,多有責備,而對美國人亂搞,卻沒有一個敢作聲,其實固沒啥可稀奇的,吃誰的飯自然就得聽誰的吆喝。三十年風水東西轉,鴉片戰爭後,英夷最為當行;甲午之戰後,日夷也插上一腳;第二次世界大戰結束,美夷代之出籠。大官之輩整天看人家的顏色,幾乎成了習慣。如今既是美國人的天下,只要和美援沾上點親,不貴焉就富焉,縱是天大的傻子,都不肯得罪衣食父母。前幾年教育部一再通令各學堂不准講日語,而且還派督學之類的官去查,我當時便開腔曰:「因何不准說日語乎?」答曰:「因日語是外國語。」我曰:「然則英語也是外國語,為啥可以亂說?」該官語塞。嗚呼,我們自認為是一個講中庸之道的民族,結果有的見了東洋人發麻焉,有的見了西洋人發麻焉,各走極端。中國弄到這種地步,能怪誰哉? 楊女士的信很長,我們討論到這裡為止,敝大作出版後,當奉上一冊請教,多寄的五元六角,不再小家子氣退還矣。謹謝,謹謝。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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