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異鄉人


  山川名勝,因為觀光事業最大的一環,但僅靠山川名勝不行。剛果共和國即令有再好的山川名勝,除了探險家外,恐怕沒有什麼旅客上門,蓋面對著婦女隨時有被奸,男子隨時有被剝皮的危險,沒有太多的人肯興興頭頭地前往那地方試運氣也。何況,地文和人文有密切的關係,地文非人文不名,老天賜給你再好的奇景,如果你一塌糊塗,再奇的景都會被淹沒。我曾悲哀地想,如果日月潭、陽明山落到美國佬的手中,恐怕早面目一新矣。

  中國五千年傳統文化一直缺乏靈性,很多道貌岸然聞之大怒特怒。但別的東西上有沒有靈性,那是另一個問題,若僅論觀光事業,固實在是看不出啥靈性也。觀光過中國複又觀光過洋人國的人,恐怕心中定有一個比較。有些衛道之士,著書立說,常曰:「我們中國人好客。」這種美德漢唐之世有沒有,我不知道。孔丘先生言論集上有沒有,我也不知道。但有一點我是確知不誤的,乃二十世紀的中國同胞,實在並不怎麼好客,而且非常地「欺生」,欺你是個生客也。

  抗戰時大家流落四川,四川為天府之國,比臺灣大矣富矣,可是他們對非四種人一律稱之為「下江人」,西康省明明居於上江,也硬稱之為下江,以便簡化。你到街上買東西,一聽你是下江人口音,便自然而然地漲上一倍。有時和本地人起衝突,有人登高一呼曰:「打下江人呀!」真是耕者放其鋤,騎者下其馬,一擁而上,頭破血出。抗戰勝利後,我到東北,乃忽然一變而為「關裡人」,乃山海關裡邊的人也,到東北的四川哥子此時也瞪了眼,初次嘗到異鄉人滋味矣。關裡人的遭遇似乎比下江人更糟,不僅有挨打的危險,有一次我和某一位本地人打架,他告訴他的嘍羅曰:「把那老頭丟到野地裡喂狼。」蓋殺人易,滅屍難,東北地凍天寒,野狼如海,不要說一個屍體,便是一個活人,落入狼爪,一刻工夫,骨頭都沒有啦。再後則來到臺灣,不用多加解釋,又成了「內地人」矣。回首前塵,實在找不出中國同胞好客之道,故中國詩人作詩填詞,每多傷離思鄉,如果真的賓至如歸,則樂不思蜀,何來那麼多難過乎?

  這種不好客和欺生的氣度,用到中國自己同胞身上,只好自叫倒楣,無話可說。但卻不能不使人憤慨,憤慨積得太多,仇恨便油然而生。《稗官野史》上曾記載一故事曰:張獻忠先生年輕時,推獨輪車去四川做生意,被一群四川流氓推入谷底,把貨搶走。他爬起來赴鄉長那裡理論,一口陝西土腔,眾人竟反咬他一口,乃挨了一頓臭揍,驅逐出境。於是,不到十年,張先生成了賊大王,率兵屠川矣。欺生的結果竟至如此嚴重,而迄今仍有些地方照欺不誤,你說人們能接受歷史教訓乎?

  對僅僅是異鄉人尚且如此,對洋大人更不用說矣。「鹿特丹」號的洋旅客在基隆停留六個小時,前來臺北參觀手工藝品中心,其價錢之高足可把人嚇跑,市價不過值三五十元,該中心硬要賣二百元,使洋大人大搖其頭。洋竹杠敲到如此無恥程度,還搞啥觀光事業?索性開個屠場,見洋大人即擄而烹之,豈不更簡單明瞭。

  其實,這種毛病,不單手工藝品中心一家才有,幾乎沒有一家商店沒有,洋大人有五千年文明的中國,簡直如置身亞馬遜河吃人部落,每一個人都想從他身上發一點洋財。被騙得暈頭漲腦,回到船上,能對這個地方有好感乎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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