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柏楊 > 暗夜慧燈 | 上頁 下頁 | |
殺風景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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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想觀光事業發達,也就是說,要想使洋大人的錢心甘情願地塞進我們的荷包,單靠觀光旅館達不到目的。洋大人到了中國,決不會一下飛機,就住旅館,住了幾天幾夜,啥地方都不去,即行興辭,天下有如此混蛋的旅客乎?所以,僅只旅館招攬不來財寶,必須各方面都能配合。 (柏老按:到了一九八〇年代,竟然他媽的真有這種混蛋旅客。有些日本人,來到臺北,一頭栽到旅館裡,和妓女小姐難捨難分,回國之日,才出旅館大門,嗟夫。) 不但單靠觀光旅館招攬不來財寶,便是單靠臺灣這些名山大川,也一樣招攬不來些啥。我們這裡整天吹牛的景致,若陽明山,若日月潭,若大貝湖,簡直不要說唬不住美國人,便是阿比西尼亞的人恐怕都唬不住。陽明山之糟,及所謂「花季」之陋,能把人活活氣死,乘興而往的,歸來後無不駡街。這種地方,請眼界甚闊的洋大人去逛,能有好口碑哉?日月潭同樣的慘,那麼大一片水,只不過三個去處——番社,文武廟,光華島,連個能坐一坐喘口氣的沙發都沒有。番社總算可熱鬧二十分鐘,不過除了那些緊盯著你身上錢袋的番女之外,啥也沒啥。坐一天火車、汽車,還得住上一夜,看的只不過是那些玩藝,只好自歎命薄矣。大貝湖似乎雅一點,但實際上還不如大陸上小縣份裡的私人花園。 山川不好,我們沒有辦法,如果能有人念咒把西湖搬來,或者把珠穆朗瑪峰移到玉山之上,當然妙不可言。目前既無此人,便只得就原有的東西設法。山川之不足觀,海島往往如此。即以日本最為誇耀的富士山而論,仔細研究一下,又算個啥?跟叫化子扣在泥地上的破碗一樣,孤陋單調,不忍座睹。天下如果都是這種「倒扣破碗」的山,人類活著真沒啥意思矣。然而經過日本人一番裝潢烘托,硬是弄得漂漂亮亮,就比我們高明得多啦。 像日月潭,其實絕對可以改造成一個詩一樣的天地。西湖之所以名天下,有原因二焉:一是有建築,二是有文化人品題。有建築則眉清目秀,東處有亭,西處有一台,南處有一樓,北處有一閣,曲徑必須亂通,那地方才可留戀。臺灣名勝都是直來直往,索然無味。希望能築起環湖馬路,遍植楊柳,柳下綠草如茵,排排沙發(臺北新公園那種木椅上加鐵欄的小家子氣辦法,千萬棄之為宜,寧可教人躺在上面睡大覺),沿湖至少可辟出兩處以上的游泳場。巴掌大的光華島上,可建一座七八層的樓閣,內設各種花樣。主要的還是通往台中的那一條公路,聽說已鋪柏油,當然是個喜訊——過去石子路,不但灰沙撲鼻,弄得渾身上下一團泥土,而且屁股被「顛」得都要痛上半天,有志之士,無不望而生畏。最好能有辦法使車廂冷卻,蓋夏天乘車,烈日當頂,猶如烤籠。中國人天生地受苦命,還無所謂,洋大人便不易吃得消也。 地以人而揚名,中外皆然,滑鐵盧不過一個小鎮,和有女鎮長的臺北縣的三峽鎮差不多,但拿破崙一個敗仗成全了它。西湖之所成名,因為有岳飛墳焉,有蘇小小墳焉,有秦檜先生跪像焉,有蘇東坡和佛印開玩笑處焉。因有無數文化人題詩之故,來逛的人,見一坑水,曰:「蘇小妹裸浴處也。」見秦檜頭上溫濕,曰「旅客撒的尿也。」見風景畫,曰:「果然濃妝淡抹總相宜也。」互相吸引,興趣自昂。我們為啥不在日月潭也鑄一個希特勒先生的跪像,跪在「自由」、「人權」、「和平」三個神像之前,以便旅人玩之汙之。即令不鑄希先生的像,一旦有了建築之後,也得有無數佳話,才能勾住人心。這佳話如果也有洋大人在內,好比說,洋大人追求中國小姐,父母不允,二人雙雙投潭殉情之類,這佳話的宣傳意義和教育意義就更大矣。我的意思不是說花錢雇一個洋大人去自殺,而是說,離了文化人,就沒有名勝! 吾友金聖歎先生曾指出很多殺風景的事,蓋境界不高或幽默感不夠,往往使人誠惶誠恐,前幾年台中公園門口有一件藝術品,某大官偶爾詫異曰:「那玩藝是啥?」市政府官員遂大恐,立刻毀去。幸虧畢卡索不生在中國,他如生在中國,即令餓不死,也會氣死。其實這故事不過尖銳一點,為人所不忘。值此亂世,殺風景的事固觸目皆是,多不勝收。 記得一九四九年,柏楊先生初來臺灣,見報上說日月潭毛王爺如何,大公主如何,二公主如何,小公主如何,心中怦然而跳。蓋王爺也好,公主也好,都是貴重之人。可是前年,毛王爺忽然發表一聲明曰:現在是民主時代啦,哪裡來的什麼王爺酋長?故他既不是王爺,也不是酋長,而只是一個貨真價實的村長。嗚呼,如果金聖歎先生在世,這一下子又多了兩個殺風景專案,一曰「園前拆碑」,一曰「王爺下野」。毛王爺者,誰都知道不過是隨口稱呼,根本沒有反叛惡意,而仍不能放過,苦苦地逼他一番聲明,該官崽腦筋上的細胞,定有奇異之處。把高山族叫同胞,真不知如何「同」法,如果講血統,他們的同胞在馬來亞。酋長自比小小村長,有號召力,毛王爺自比比毛孝信響亮。如今王爺酋長已垮,可拋過不談。然公主之事,卻不可不研究研究,蓋日月潭離不開公主,公主也離不開日月潭,而公主現在的生財之道,只有陪人照像一途,照一次像收取若干。 這種酸兮兮的交易,據說收入尚佳,以致引起別的山地女郎眼紅,也紛紛抛頭露面,陪人照起來。其名號雖不叫公主,卻是什麼白牡丹、什麼紅牡丹,以及其他什麼亂七八糟的「花」「葉」等等。於是,旅客到了番社,除了被女孩子東拉西拉照像外,沒有別的事可幹,也沒有別的東西可看。過去還有跳舞節目,近來跳舞似有漸趨沒落之勢。即令有時候跳跳,出場的也都是些二流角色,了了草草,三分鐘結束,旅客們在窄小的街道上徘徊躑躅,想找個椅子靠靠,喝杯沒有小動物屍體的茶水都沒有。 公主一詞,何等榮耀,柏楊先生第一次逛日月潭時,心懷敬意,眼觀鼻,鼻觀心,誠心誠意往謁。走到廚房,見一髒女娃正俯灶下吹火哩,敬詢公主何在,她答曰:「俺就是。」不禁嚇了一跳。該女娃頭髮蓬鬆如亂草,兩條紅豆洋棒的巨腿,赤腳穿著木屐,醜而且臭,趾甲裡全是污泥。照像時,公主以粗手拍我的肩膀曰:「你卡好,我們結婚。」「我嫁你好不好?」言畢且搔我老人家膈肢,若酒家女然。可是等到照過了像,立刻翻臉若不相識,手執算盤,口中念念有詞,曰:「某處一張!某處一張!」邊算邊打,少一塊錢她便拉住你咆哮不已。 於是我想,為何不設計一下乎哉?觀光協會在出國考察、做點生意之餘,如果有錢,不妨考慮考慮,依著北京王府井形式在番社建一毛王宮焉,公主都應該讀書識字,學會應對進退,著古裝而有婢女伺候。旅客來謁,先在門房登記,由秘書先予接見,欲拍合照者,由秘收內稟,然後姍姍而出,拍照後即退,決不亂搭腔,也不索錢。照由御用攝影師拍之(嚴禁自帶照像機),你要照片,可向攝影師接洽,這時,看旅客猛掏他的腰包吧。價錢可高,次數宜少,俗客不見,大官見之(他有權有勢,不見准有後患),文化人則不但見之,且定期賜宴,令其作詩作畫,以頌以禱。如此這般,高山仰止,心嚮往之,越是難見,越是想見,越不要錢,越是有賤骨頭孝敬。只要稍花一點資本,特別強調公主的皇家血統,不妨再製造一些神話,譯成洋文,那真要發大財矣。現在這種搞法,要公主親自下手,戔戔之數,可憐可憐。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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