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龍門客棧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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柏楊先生所以不看中國片,主要的是受不了中國片的「瘟」,不但電影如此,話劇更是如此。各位讀者老爺如果心臟正常,不妨看看臺灣電視公司的「國語電視劇」,定可看出不少見識,實在是廢話多,廢動作多,裝腔作勢多,哭多,笑多,發表宣言多,登臺致訓詞多。非常抱歉,我們只能原則上這麼說,可不能舉例,蓋舉例有挨揍的危機——而且這也不是某一個劇的毛病。一個劇少則三十分鐘,多則一個小時,在這短得要命的時間,要濃縮出一個主題,應該是要緊的話都說不完才對,怎麼都想不通哪裡來那麼多不著邊際的話,和哪裡來那麼多拖泥帶水的動作。一夥男女擠在一起,念的是臺詞,走的是臺步,一看就知道他們在那裡演戲。而且還得隨時隨地提防他們哭,該一夥男女,演著演著,嗚嗚嗚嗚,就是一陣。任何一部電影和任何一場話劇,半小時的劇也好,一小時的劇也好,如是沒有三場小哭加一場大哭,我就當場掏一塊錢給你,算我輸啦。一個感冒患者鼻孔一癢,就是一個噴嚏;中國片和中國話劇,也有這種一癢,不過不是鼻孔一癢,而是心裡一癢,只要心裡那麼一癢,就是一場掩面號啕。我老人家真想建議即將開張的文化局,最好組織一個巡邏隊,到各戲院巡邏,看誰在臺上瞎哭,就揪下來一頓嘴巴。 除了哭,還有笑,笑也是絕症。尤其是表演得意的節目時,就好像吃了笑豆,除了京戲式的「呵呵呵呵」之外,別無他技。我老人家每次看到演員老爺這種努力大笑(也有「嘿嘿嘿嘿」京戲式冷笑的焉,其教人背皮發緊則一也),就不禁想起親愛的阿花先生——阿花先生乃柏府養的尊狗。蓋狗先生對任何刺激,反應都只有一種:汪汪汪汪。中國電影和中國話劇上得意時的反應,似乎也只有「呵呵呵呵」一種,這是不長進乎?抑有心跟觀眾過不去,要把觀眾氣死乎?我老人家又要建議文化局,如果採納了我老人家的意見,成立了巡邏隊,於糾察瞎哭之際,順便也瞧瞧有沒有誰在那裡瞎笑的,遇到時也應揪下來一頓嘴巴。 還有一點,中國電影的武打片,可以說最糟的一環,夫黃種人的骨骼,天生的沒有白種人的骨骼壯偉。再加上後天失調,不脫上衣還好,一脫上衣,露出異軍突起的排骨,實在我見猶憐。打起架來,從頭到尾一套婆娘拳,如果都用刀槍劍戟,那就更丟人丟到流沙河,京戲上那種「哐哐哐哐」鑼聲震天的架勢出了籠。後來也有些力求進步的朋友,於是日本那一套搬了家。這種電影,我就寧可當亡國奴兼賣國賊,也不一看,誰要請我看,我就恨他一輩子。 當初看《龍門客棧》,是懷著這種心情的,不過古人捨命陪君子,柏老則捨命陪小孫女罷啦。想不到看了一半,就頗覺得出乎意外;看到了底,就更覺得出乎意外得厲害。先把結論寫在前面,該片實在是一部使反中國片朋友刮目相待的中國片。這幾天見了朋友,就向他們紛紛推薦,有的點頭如雨,認為我老人家的話還會有錯?有的則胸有成竹曰:「柏老,柏老,任你把舌頭說出老繭來,俺也不看。」這我就木法度矣。不過我倒建議胸有成竹朋友,全當自己是迷途的羔羊,走錯了路,走到了正在上演《龍門客棧》的電影院,看過後如果仍不滿意,就請光臨柏門,憑票根退錢。(這可得憑良心,心裡說好而尊嘴硬說不好,存心教我老人家破產,就要天殛之,天殛之。) 柏楊先生平生最愛看武打片其次偵探片,其次戰爭片,其次神怪片,其次……說實在的,就沒有其次啦,除非山窮水盡,大禍臨頭,絕不看文藝片尤其是不看悲劇。有學問之人常亮出亞裡斯多德先生的招牌,說悲劇中有一種喜感,但我可實在是喜不出來。所以我說《龍門客棧》好,只是按我老人家自己的標準。 《龍門客棧》有最高的娛樂價值,打起來不但天昏地暗,也花樣翻新,見所未見,聞所未聞,可以說是中國的〇〇七。主要的是不落俗套,全片沒有一分鐘冷場,這都是中國片從沒有過的。嗚呼,不落俗套和沒有冷場,說起來比放屁都容易,真正地做起來可就難矣。不要說中國片,每星期二臺灣電視公司放的電視片《諜海雙龍》,可是美國片,又是間諜片,那股「瘟」勁,就實在使敝肚不可收拾。這組影集不知道是誰主張買的,可賜給他一座金腳獎。 但《龍門客棧》達到了中國電影從沒有達到過的境界,也超過了《諜海雙龍》之類美國片的水準。看起來中國固有的是人才,只是出頭不出頭罷啦。敝小孫女看到了緊張之處,就爬到椅子上,把頭埋到手裡,屁股對準銀幕,動也不敢動,害得我老人家不得不一面提心吊膽,一面念念有詞安慰之曰:「不要怕,不要怕,傻孩子,都是假的呀,都是假的呀!」電影院老闆真得賠我唾沫錢。 《龍門客棧》不但有極高的娛樂價值,也有相當的教育價值——這教育價值可不是喊口號和致訓詞。一喊口號致訓詞,就只有屙稀屎價值矣。這跟京戲的教育價值一樣,無形中闡揚了忠孝節義,全片最大的主題是「打救忠良之後,在這勢利眼主義盛行時代,矗立起俠義的精神堡壘。」荒山野徑,幾批男女英雄,既不為名,也不為利,更不為功名富貴,冒著身首異處的危險,跟一個龐大而合法的邪惡集團對抗,孤臣孽子,只不過為了懷念那「身敗名裂」的一縷忠魂,比起 〇〇七大戰莫須有的鬼黨,要有積極的啟發意義。 不過,《龍門客棧》可不是美得無以復加,它有它的毛病——這毛病非內行眼裡的毛病。黛朗先生最近在他的《磨刀集》猛談《龍門客棧》,頭頭是道,那才是內行之言。我老人家只是一個驚鴻一瞥的觀眾。如果認為說得對,則請大家參考;如果認為說得不對,全當耳旁之風,跳高罵兩句算啦,千萬別拜拳主義。 第一、龍門客棧那場火攻,妙極,可是卻沒有燒出結果。火攻之後,房子昂然還在,則火是怎麼撲滅的乎?執行火攻的喝尿分子又是怎麼打發走了的乎?沒有交代清楚,或許交代清楚啦,而敝觀眾沒有看清楚,這一點實在遺憾。如不能交代清楚,或雖交代清楚而沒讓觀眾看清楚,就不如剪掉這一段。 第二、忠良之後離開了龍門客棧,店老闆哪裡去啦?他閣下既沒有戰死(如果戰死,就有主要鏡頭向觀眾顯示,因為他閣下是大角色,不能糊裡糊塗地失了蹤),也沒有奉派特殊任務離開。難道跟柏楊先生一樣,也害了肚脹,蹲到路邊哼乎?據眼尖的朋友說,在最後一個送別鏡頭裡,他是出現的,那麼在山徑上大戰「一臉忠貞學」時,他怎麼好意思隔岸觀火? 第三、山徑未免太寬,而且明顯地有汽車輪胎的痕跡,據柏楊先生考據,明王朝似乎沒有汽車。臺灣雖然處處是公路,但總可找到羊腸小徑;即令找不到,臨時開一條也花不了多少銀子。這是最大的敗筆,來自於不可原諒的粗心。即令這兩點都辦不到,則弄個鐵輪車去壓上兩道車轍,也可將就。李白先生詩曰:「大道直如發」,該大道乃兩輪車的大道,萬山叢中,只不過小徑而已,這種時代倒流的錯誤,切戒,切戒。 第四、英雄好漢們的斗笠有一種日本味,明王朝民間流行的只是青衣小帽。而且有的進了房子脫之,有的卻像長到頭上,轉來轉去,不但礙事,也實在礙眼,看了一百個不舒服。而且各位演員的衣服未免太漂亮,好像剛從裁縫店取出來的。夫既要隱藏身分,就不能一窩蜂像是參加國宴似的從頭到尾煥然一新,即令大牌明星燒包過度,不肯穿舊的,但那些俠客義士,以及店老闆、店小二,則就是非是舊的、爛的不可,龍門客棧不過荒山小鋪,不是臺北觀光飯店也。 第五、演員間對話似乎平淡無味,換句話說,詞彙不夠豐富。對太監之諷刺,也不夠有力,那幾句洗鍋水的話,似乎不能把一個老奸巨猾激怒。 好啦,柏楊先生所想到的毛病全挑出來啦。如果馬馬虎虎過日子,這些毛病也算不了啥,掩蓋不了全片緊湊的緊張氣氛。但如果力爭上游,則必須千錘百煉,教觀眾無懈可擊。不知各位大人以為如何也。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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