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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影之癌


  當《西施》在臺北上演時,被其偉大的廣告搞得心中奇癢,也擠著去看,看到一半,覺得似乎有些彆扭,說不出哪裡彆扭,但彆扭卻是定了的,好像身上忽然長了風濕疙瘩,不抓不行,抓又不知道應從何處下手。那一天大概天作之合,身邊恰坐著一位政治大學堂教習,我把我的異樣感覺告訴了他,他呻吟曰:「你指的莫非他們說話的腔調乎?」我拍大腿曰:「對啦,對啦。」教習先生歎曰:「京戲腔是中國電影之癌,木法度。」

  嗚呼,正是如此,教習一矢口的矣。任何一部電影,或任何一場話劇,只要是古裝的,那就是說,演員只要穿上古裝,京戲裡那種特有的陰陽怪氣,假兮兮的腔調,就自然而然地出了籠。《西施》導演李翰祥先生,大導演也,對這種腔調都束手無策,任其氾濫成災,可見其銳不可當。

  據說當拍該片時,李翰祥先生曾向專家討教過——在我們社會,三篇文章就是一個專家,當上三天官,掌上三天權,也是一個專家,不太值錢。同時李翰祥先生是不是真的有這份虛心,皮頗成疑問。但我們姑且假定他閣下討教過了吧,「專家」的意思卻是:一切跟著京戲走。於是古裝的電影遂成了京戲的翻版。可慶倖的是,電影上還沒有唱哩,如果男女主角也像《梁山伯祝英台》的黃梅調,唱上一段:「看三軍攻堅城殺聲震天」,那就更可觀啦。

  有人說,古時候的平民相互間對起話來,是什麼腔調?沒人知道。古時候君臣們在金鑾寶殿上一問一答,又是什麼腔調?也沒人知道。唯一可以遵循的是京戲上的那一套。與其創作發明,返璞歸真,不如遵古炮製,省事省力。這話說來固有道理,但卻是醬缸道理。京戲是典型的象徵派,一根馬鞭等於一匹馬,耳旁掛條黑布等於一個鬼魂,走著走著,忽然一跳,等於過了一個門限,在臺上兜兩個圈子,等於從西涼國到了長安城,難道偏偏那些假兮兮的腔調,是寫實的乎?

  中國語言不能合一,是中國語言文字最大的缺點,「五四運動」之後,人們所提倡的是文字遷就語言,而京戲裡則是語言遷就文字。文字遷就語言,有白話文的產生;語言遷就文字,就成了京戲裡那種特有的調門矣。

  中國文學自從用文言文寫,遂處處都是文言文,碼頭工人罵大街用的是文言文,一男一女擠在被窩裡談戀愛,軟聲昵語,也用的是文言語,好像中國人說起話來,就這股他娘的怪腔。問題是,再大再久的反動力量,都不能把真理斲喪馨盡,有些地方,甚至在最嚴肅的上皇帝奏章中,白話文也往外冒,像遇到大獄時,犯人的供詞,固全是白話文也。京戲裡亦然,腔調也有兩種,一種是特有的陰陽怪氣,一種則是平常日子人們說的真話。

  「戲」之所以為戲,是經過再創作的。如果把戲拿到人生中間,笑話就大啦。試想一想,朋友中有人說話時用的是坐在金鑾殿上那種君臣道白,真能把人搞得發瘋。電影固然是戲,但那是電影戲,而不是京戲,京戲陰陽怪氣的腔調是京戲的特徵,觀眾欣賞這種特徵,如果搬到電影上,搬到話劇上,就難以下嚥,如果腔調可搬,則馬鞭也可搬矣,走著一跳也可搬矣。

  記得前年看了一場《白蛇傳》,女主角白蛇上天盜仙草時,大戰群仙,那場大戰竟然也是京戲搬家,只聽「匡匡匡匡」,然後聲停人止,立刻擺了個架勢,面對觀眾,像呆頭鵝一樣,呆在那裡,以候第二陣「匡匡匡匡」。這種打法,是京戲打法,不應是電影打法。導演先生原封不動搬到電影上,豈他閣下的大腦少了一根筋乎?抑該大腦太過於尊貴,不敢動用乎?

  電影也好,話劇也好,一旦套上京戲裡陰陽怪氣假兮兮的枷鎖,就一天不能有起色,更不要說起飛啦。《西施》據宣傳說是起飛的影片,我看它恐怕是起飛不了,起飛是要靠自己的,靠閉著眼吹大牛決起不了飛,靠觀眾身上的雞皮疙瘩也起不了飛。

  《西施》這種彆扭,不是它單獨有的,乃一種通病,不過欲振乏力罷啦。希望李翰祥先生也好,或其他導演先生也好,能有勇氣開刀,把這癌割掉,以一個新面目跟觀眾見面,不要再套啦,創作才出英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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