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柏楊 > 暗夜慧燈 | 上頁 下頁
白殺時間


  對武俠小說,人們譴責得似乎太多,朱介凡先生在《文壇》雜誌上舉了兩年事,曰——

  有位老弟,寫了武俠書,生活得飲酒食肉,衣冠楚楚。但是,他從不肯把自己姓名印在那暢銷的書上,他總是含有羞愧地與我相見,而期期自許,要另外來寫使他心安理得的書。但是,他難以自拔,他說:他欠了一屁股債。

  然而,另有一硬骨頭的老弟在失業,他窮得幾乎沒有褲子穿,他的筆鋒爽利,卻不願寫那清夜自省良心發抖的東西,那是大可改善生活的。

  這兩位老弟台,都引起我最大的關愛,我希望,在不久的日子,宣佈他倆究竟是誰。

  柏楊先生盼望朱先生能早日宣佈,使我們得以識荊,前者可愛,後者可敬,都使人願致拳拳之意焉。不過,武俠小說到底有利還是有損,從這兩位作家的態度上——無論是寫與不寫——可看出端倪。嗚呼,天下只有武俠小說是開卷無益的書,值得深思也。

  胡適先生認為與其讀武俠,不如讀偵探,那是求人更上一層樓的辦法,其行不通,不蔔而知。另一位作家則更痛快。他在《文壇》雜誌上曰:「飽食終日,無所用心,為什麼不去賭錢下棋?」益退而求其次,下棋也可消磨時間,賠錢也可敗壞品德,其功能與武俠小說相等。他希望武俠小說至少不要以「玄之又玄」的「武功」取悅讀者。咦,有啥讀者,便有啥作者;有啥客人,便有啥菜碟。這是讀者自己不爭氣,作者為了活下去,自動能管得了許多。

  又一位先生的感慨,似更深遠,他在《文壇》雜誌上曰:

  武俠小說終於會被淘汰而沒落,一如內幕黃色書刊終於為武俠小說所代替而沒落。武俠小說氾濫到作者江郎才盡,內容千篇一律的時候,自會被另一新起者所代替。此一新起的替代者為何?也許是『新張恨水體』的摩登「故事新編」?——從「潘金蓮」、「李清照」被某一有力者大力提倡,我們可以看出一些渺茫的跡象。

  這是一個預言,會不會不幸而言中,只好走著瞧。

  徐白先生有信致柏楊先生,對武俠小說於大家紛紛討論之餘,再進一解。這是最最必要的,蓋道理越說越明,是非總在人心也。

  徐白先生認為現在的武俠已不是武俠,已不是「人」的故事,而成了「神仙」、「怪物」的故事。試思哪一個「人」,能一掌下去,只聽一陣隆隆巨響,把山都劈下一半?又哪一個「人」,在練了少則三天五天,多則十年八年之後,便可「移形換位」、「飛簷走壁」?只有神仙或怪物,才有如此這般的本領。徐白先生曰:「從前武俠小說作者,如向愷然先生、趙煥亭先生,他們本身就會一些三腳貓四門鬥,故筆下寫來,一招一式,尚有來源。然而已有一部分荒誕不經,如向公的《近代俠義英雄傳》,十有六七,每有「超人」表現,不過尚多少知道自製,不像現在的武俠小說作者,只會閉眼造謠也。今日人心苦悶,讀武俠小說和打打麻將牌一樣,有逃避現實之功,似不必苛求,但總應將其「性別」弄清楚,不可使它繼續掛羊頭賣狗肉。武俠是武俠,神怪是神怪,美國的西部武打片是武俠,中國的《封神榜》便是神怪。徐白先生以為,如果和《封神榜》聯了宗,它再荒謬也沒人說話。

  其次,關於「故事新編」,徐白先生精通日文,故以日本小說為例曰:日本人寫「時代小說」(即古代故事),書中人物一切,包括衣冠服飾,動作言語,無一不吻合當時的時代,決無中國這種古人說現代名詞的奇事。如內容屬於諷刺,豬八戒逛孔夫子廟等,那當然例外,否則必須正正派派地寫。現代「故事新編」的作者,在一般人眼光中看起來,似乎比「武俠小說」的作者高一級,起碼他們的文字通順,而且形式是新的,有時候也來點哲人式的議論對話。因之,它的危害也似武俠小說更大,不能放鬆一點也。

  最後,徐白先生曰:「我於此兩種,皆絕對不看,蓋怕看得心煩意亂。」柏楊先生亦是如此,非自以為了不起,而是看下去完全是自殺時間。

  (柏老按:一九七〇年代,我老人家卻大看武俠小說,蓋身囚綠島,度日如年,用以麻醉殘生。不過對於「故事新編」,無論如何,仍難入目,所以一直堅拒到底。)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