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脫褲文學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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臺北《創作》月刊這一期上,有一篇馮放民先生的大作,談到脫褲文學,文日《我們的話》,對目前文壇上兩股脫褲之風,來一個「當陽橋一聲吼,吼斷了橋樑水倒流」。看了這後,頗覺得腸胃大通。那篇文章太長,抄最後一段「舉例釋疑」如下—— 有一位讀者問到:《創作》發刊辭中有所謂:「我們不脫古人的褲子,自然更不脫現代人的褲子。」這是什麼意思?關於這兩句話,我們不想作進一步的解釋,俾存忠厚。但既有人問及,我們既不願以鄉願自居,無已,只好指出。所謂「脫古人的褲子」,如南宮博在《中央日報》連載的《李清照》一類作品,可為代表。所謂「脫今人的褲子」,如郭良蕙在《征信新聞報》連載的《心鎖》一類作品,可為代表。 嗚呼,這種大作,可稱之為「脫褲派」。未成名發財之道多矣,脫褲子不過其中之一,尤其是一個女人,到了無可奈何之時,脫一下褲子,更有萬夫莫敵之妙。前些時報上不是有一位暗娼被殺的凶案乎?她和人到旅館睡一覺,不過七塊錢,其收入簡直跟一個作家同樣低矣。凶案發生之前,她上街吃飯,就是只穿裙子,而脫了褲子的。壯哉,這段新聞固然上不得聖崽的尊口,但社會上有些淒涼之景,不知應由誰負責也。 一個女人為了七塊錢而脫自己的褲子,生活逼人,我們寄予無限同情。一個作家為了三十元或五十元一千字的稿費,去脫別人的褲子,大概也有其不得已的苦衷。柏楊先生上周應朋友之邀,去看臺灣歌仔戲,唱著唱著,唱到當中,忽然冒出了脫衣舞,心中大樂(當時沒有戴老花眼鏡,乃平生最大遺憾),等到緊張之處,那女郎忽然不脫,台下群眾(包括柏楊先生在內)就大吼曰:「脫!脫!」不久之後,小石子飛到臺上矣,噓聲如雷矣,嚷著要退票矣。處此環境,女伶自然非繼續脫不可。 作家自己脫沒人看,只好脫別人的。南宮博先生脫李清照女士的褲子,有啥可驚的歟?何況那不過是循例脫之,沒啥了不起,所有的古代女人到了南宮博先生手裡,都照脫不誤,沒有一個能免此災。有些人還發過呼籲,要求他不要再脫啦,再脫把文壇上的一點純潔情操,都脫光啦,但那有啥用?一則是觀眾硬要他脫,最好是再有聲有色才過癮;二則是他自己也硬要脫。成為新聞人物的那個暗娼,你給她七塊錢,她就脫自己褲子。脫褲派大作家亦然,你給他稿費,他就脫別人的褲子,不要說李清照女士的褲子,就是聖女貞德的褲子,都可脫也。蓋他除了脫褲之外,別無他長。猶如猴兒戲焉,要的老是那一套,你不教他要那一套,教他耍哪一套?不信的話且看看南先生在《聯合報》上連載的「這一家」,能看得下去乎?不過中國人的特質之一是「遠來的和尚會念經」,再加上他又有脫褲絕技,自然所向無敵。 南宮博先生脫古人的褲子,是中國式的脫法,而且脫得千篇一律,《李清照》是如此這般,《西施》、《楊貴妃》等等,無不如此這般,看一本而知百本,沒有新鮮滋味。郭良蕙女士脫今人的褲子,則是新潮派,乃洋大人式的脫法,看過《查泰萊夫人的情人》的讀者先生,再去看《心鎖》,恐怕一定有點似曾相識的感覺,兩者簡直有點一模一樣。晉王朝時名士之風盛行,像竹林七賢,有的不穿褲子,有的喝酒喝得七竅流血,當時就有一位樂廣先生笑曰:「名教中自有天地,何為乃爾也?」我不是忽然想當正人君子,而是說這句話似乎可以套用,曰:「不以性為主的作品,自有天地,何為乃爾也?」 新潮派的原意是啥,我不知道,也不必問,說起來准一大套,但現在看來,不過是脫褲派罷啦,而且脫得越光越妙,時代風氣如此,我們無可奈何焉。問題是,一定不脫,也照樣可以快快樂樂,照樣可以連載出版,何必一定要脫乎哉?無論哪一本震世名著,內容免不了有性的描寫,那是構成困擾或騷動的主要動力之一,但絕非僅以那玩藝為滿足。一個作家也好,一個讀者也好,如果認為脫褲子不過癮,那就未免高速公路矣。天下只有前面所舉的暗娼者流,才那麼急吼吼地猛脫。便是臺北的陶公館,也都要稍微有一點情調。蓋男女之間即令是嫖客和妓女,除了性之外,還有別的更多、更重要的東西,而脫褲派卻硬是非此不樂,大概各有其癢也。 描寫性行為是不是道德,迄今沒有定論。說脫褲派是藝術的,我們不置一詞,因木宰羊焉。但窮斯濫矣型文人硬說脫褲派竟然是道德的,就得研究一番。《金瓶梅》以一十萬字寫性行為,以幾千字寫淫夫淫婦的悲慘結局,憑天地良心說,有道德上的效果乎?如果認為只要有悲慘的結局,使淫婦淫夫受到懲罰,就是道德,我寧願橫行世界九十年,然後死於「砰」的一聲。凡持有這種觀點的人,似乎應強迫他們的妻子兒女,每人都要熟讀《金瓶梅》和「查夫人」,是不是道德的,到彼時才知也。我想,道德的規範隨時代而不斷改變,本已無法固執,而藝術家、文學家也同樣有其特權不理那一套,但是有一點似乎應該考慮到,如果自己的作品不能讓自己未成年的兒女們看,他就沒有理由讓別人未成年的兒女們看。 一個人被批評並不容易,柏楊先生想被別人批評,以便抬高身價,還沒人肯批評哩。蓋被批評的人必須有相當分量,而且為批評的人所惋惜。如果別人對他連批評興趣都沒有時,那就慘矣。據說?《春秋》專門責備賢者,狗咬了人,只能責備人不小心,不能責備狗亂咬也。《創作》月刊責備南宮博先生和郭良蕙女士,以及柏楊先生這篇大作,都是此意。蓋脫褲文學天下滔滔皆是,有的更血淋淋的焉,縱然多兩位加入,也沒有關係。不過以南先生和郭女士崇高的地位,也去脫之,大家自然要掩書嘆息。柏楊先生特為此文,刺激刺激,希望多加考慮。如果仍認為脫褲是對的,則不妨儘量地脫,甚至高興起來,親自上臺脫給大家看,我都不在乎。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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