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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不如巧


  風氣之先和點鐵成金,有異曲同工的功效,一個人本領通天,如果沒有運氣,他的本領便等於一個屁,即令不等於一個屁,硬幹苦幹,著實掙扎了一陣,結局也會稀裡嘩啦,鍋也砸啦,碗也砸啦。而一個啥本領都沒有的人,一旦吉星高照,就是在馬路上閒蕩,都會有一塊五十克拉的鑽石掉到口袋裡,不要都不行。俗雲:「來得早不如來得巧。」柏楊先生套之曰:「寫得好不如寫得巧。」常有些小子,喟然歎曰:「有些名揚國內,婦孺皆知的大作家,他們寫的,使人看了直覺發麻,實在不忍卒睹,若某某,若某某,連初中二年級學生寫的都不如。」原因簡單得很,該作家得風氣之先,也就是寫得「巧」也。

  一〇年代,中國文學由文言蛻變成白話,凡是曾寫兩句白話的朋友,就一律得其所哉,寫到如今,該作家怎能不「大」?等到臺灣光復,文壇一片真空,大多數作家都留大陸,幾個半路出家的和尚,或都確實有很沉重的感慨,或者根本是窮極無聊,閑著也是閑著,寫寫文章,也可以消磨時間。繼而發現,寫文也是一條謀生之路,蓋一九五 〇、一九五一年的稿費,一千字十元,固高得使人神魂飄蕩。於是你也寫我也寫,他也寫她也官,三篇文章一登,男的成了男作家,女的成了女作家,年紀小一點的成了新作家,年紀大一點的成了老作家。

  嗚呼,幹啥都得有眼光,要看得准,發得狠,一口咬定,鍥而不捨,終必會搞出名堂。風氣之先型的大作雖然不忍卒睹,可是聲名既在,仍然有吃有喝。柏楊先生在三〇年代便遲了一步,若那時候就一馬當先,活到今天,輕則可以當上理監事,重則可以出國講學。而如今依然故我,乃眼不明、手不快之報也。我說這些,對年紀大的朋友沒有啥用處,但對後生小子,卻有裨益。既有志當作家,自應目觀四面,耳聽八方,觀空就鑽,文章通與不通,俗與不俗,笨與不笨,均沒關係。不過憑天地良心說,風氣之先型對中國文化的提高和普及,有其崇高的貢獻,蓋此型非同小可,與其他型迥然不同:其他型均因其他憑仗而起家,大家既知底蘊,也就不再苛求,有志之士,因無法弄到那些條件,自無可奈何;唯獨風氣之先型是靠文章起家的,所以其影響也特別巨大。年輕小子,往往對作家十分崇拜,拜讀了大仲馬先生的文章,包管目瞪口呆,可能此生連筆都不敢提。但是拜讀了風氣之先型的文章,用不了看三十頁,准拍案而起曰:「寫這種文章的竟然也是作家,早知如此,我早成了作家啦。」然後翻箱倒櫃,把小學堂時的作文簿找出,撕下一篇,寄到報館,於是乎作家出世。咦,風氣之先型對年輕後進有這種鼓勵,世人不可不知,故不宜一筆抹殺他們的價值也。

  介紹作家介紹到「隨稿登床型」,實在非常抱歉,好在這個名詞,不是柏楊先生發明的,總算差湛告慰。此語大概來自電影明星的「隨片登臺」,某某某先生套之以指責某女作家,說她為了出版她的大作,不惜和書店老闆或編輯老爺,雙雙攜手,進入洞房(寫到這裡,柏楊先生插一句話,只不過兩年之後,不知道怎麼搞的,該某某某先生義憤填膺,反過來為該女士努力辯護,又說她是淑女啦。變化莫測,難懂,難懂)。我們這裡乃借用一下他閣下的發明,來闡揚這一類型的奧秘。

  嗚呼,年頭顯然很亂,但有一項定律卻千古不變,那就是,一個女孩子如果甘心情願為她的「事業」而登床,不管她是自己登床,或是使人登床,也不管是演電影登床,或是寫文章登床,反正一句話,只要她「肯」,她就可以成大名而撈大錢。這和她漂亮不漂亮,美麗不美麗無關。縱是《紅樓夢》上的劉姥姥女士,如果也忽然嚮往起來新潮派,以新潮派筆法寫下一本完全以做愛和亂倫為主題的小說,同樣地也可千古不朽,把一些臭男人勾得精神恍惚。如果該女作家不是劉姥姥女士而是潘金蓮女士,她就更有招徠的力量,該書准定十分暢銷,她也就非成為委屈萬狀的淑女不可矣。

  我們隆重地介紹這一型,並非對誰有所不敬,而只是說明天地之大,無奇不有。一個女人焉,或者去洋大人之國泡上一泡(泡一天就夠啦,如果泡十年八載,當然更是上策),或者在大學堂讀了幾天(讀幾天就夠啦,只要嘴硬,就等於畢業啦),或者在高級中學堂或初級中學堂讀幾天,作文簿上連續三次都得「乙」,想成名的欲火再燒得她渾身不舒服——去當影星吧,一時沒有門路;去當歌星吧,嗓子不太聽指揮;去當舞星吧,苦於找不到大亨;去當畫家吧,又不能馬上見效——於是當女作家遂成為唯一捷徑。克裡絲汀小姐以一個土頭土腦的鄉下姑娘,一旦「肯」啦,再加上一點先天的異稟和後天的努力,以及臭男人賤氣沖天,搞到後來,竟搞得英倫三島都為之震動。則一個文理尚稱能順的女人,一旦她「肯」,一面寫稿,一面脫而登之,她能不成為空前絕後的偉大淑女兼女作家乎?謹此隆重介紹,讀者先生如果不信,不妨舉目向名女人群中搜索搜索,包管你掩口而笑,樂不可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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