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某天黃昏之時


  編輯的種類很多,如果是專門搞經濟、化工、行車安全的,就離作家的座位遠矣。而必須是一個當行的,而且是一個當權的,才能算數。所謂當行,舉個例子便知,最好是編報紙副刊。退而求其次,能有機會編大型文藝雜誌,也可以發揮威力。第三等人物則是編個綜合性雜誌,雖有政論專論,同時也有文藝篇幅,嗚呼,君知道不知道「軍閥」乎?軍閥的要件有二,一曰「槍桿」,一曰「地盤」。像張宗昌先生焉,張敬堯先生焉,倪嗣沖先生焉,二者均兼的時候,金口玉言,一旦二者缺一,或二者全沒有啦,戲就也跟著封箱矣。寫文章的朋友,在外人看起來不過是一群可憐蟲,但在自己圈內,卻也有「編閥」崛起,該編閥就是編輯老爺,筆桿就是槍桿,地盤就是報紙副刊或他主編的雜誌。他閣下本來也頗識幾字,有時寫上三行五行,居然通順,於是雄心大作,遂寫起小說大說,散文聚文,以及詩詞歌賦。

  我說他「寫」,還是昧著天良瞎恭維,如果真是他「寫」,還算條英雄好漢,而往往的,他似乎只是「澆」了一篇。去古書上或洋書上亂找模子——在古書上找到模子,就用現代話一澆;在洋書上找到模子,就用中國文字一澆。如此一番踢騰,乃成功了一部輝煌巨著,「寫」好之後,就在自己編的副刊上或雜誌上發表,標題弄得大大的焉,稿費開得高高的焉,三個月後,哎呀一聲,他就是大作家矣。你如果沒有地盤,能教人哎呀乎哉?

  然而這還不算頂妙,誠如薛平貴先生《武家坡》所唱的「那妙的麼,還在後頭哩」。最大之妙是,可以和別的編輯老爺互相交換,他的大作在你的地盤上發表,你的大作在他的地盤上發表,而你又絕頂聰明,先下手為強,猛捧他是世界第一流作家,最初說他是莎士比亞再世,後來撕破了臉,索性說莎士比亞給他提鞋都不配。你既下手于先,人心是肉做的,他投桃報李,自然也說你是啥傢伙第二——好比,說你是巴爾扎克第二吧,說著說著,多情起來,覺得還不能報答你的盛情于萬一,乃把巴爾扎克說成是你的徒弟,要想不名滿環宇,不可得也。其次之妙是,一些沒有地盤的寫文章「的」,猶如軍閥統治下的可憐小民,既然手無寸鐵,只好憑有地盤的宰割。你高興時把嘴臉一端,縱是海明威先生,都得向你搖尾乞憐,他投來一篇《老人與海》,你略微一翻,批上四個大字,曰「枯燥無味」,原封退還。他要想發表的話,第一件事就是得買你的賬。常看見很多編輯老爺型,每一文出,都有想在他地盤上伸一腳的傢伙,咬文嚼字,加以研究,研究之不算,還努力猛捧,直捧得神哭鬼號,天昏地暗。

  在各型作家中,以編輯老爺型最天衣無縫,不露痕跡。如今柏楊先生著作等身,可以算大作家之一矣,否則何致有後生晚輩,向我殷殷討教乎?而我當初就是以幹編輯起家的,故深知這一型的奧秘。柏楊先生後來被人開革,從編輯寶座上摔了下來,但餘情仍在,其他編輯老爺臉上一時磨不開,仍不能不發表我的大作,同時他們也萬料不到我天生媚骨,他們每寫一文,我就當著他的面,擊節歎賞,歎到緊要之處,帶感動流淚曰:「太好啦,太好啦!」他被我拍得受不住,只好也回敬兩句,說我寫的「也太好啦」。既然他親口說我好,便無法可躲,我有大作一篇,敬請指正。嗚呼,他就是捏著鼻子都得登出來。

  問題是,一個人如果既不是闊大立發,也不是編輯老爺,而又要想當作家,若貴閣下者流,該如之何乎?好像是靠著紅包馬屁,也可以直搗黃龍。假如你有的是冤枉錢,大可購洋房一棟,或汽車五輛,送給報紙雜誌的老闆,包管你的文章天天上報,威不可擋。當然啦,你如果有那麼多冤枉錢,也不會如此冤枉花法,大可自己也辦一個報紙雜誌,過過老癮。我之所以如此說,是告訴你這個原則。我就知道有若干作家,以紅包為武器,而儼然了得,若某某先生,若某某先生。你別看他現在頗不錯啦,如果看到他當初送紅包時的照片,准臉上掛不住。嗚呼,話說當年,某天黃昏之時,晚飯下肚之後,黑影一條,輕輕敲門,編輯老爺問曰:「誰?」紅包馬屁型曰:「晚生柏楊。」然後戰戰兢兢,進到客廳,坐也不敢坐,站也不敢站,眼看就要下跪,幸虧編輯老爺發話曰:「何事?」

  紅包馬屁型這時就從懷裡掏出一塊布料,或兩罐奶粉,或兩筒煙絲,或索性是一百元美金,恭捧而方笑曰:「小意思,小意思。」編輯老爺一瞧,眼睛為之一亮(放心,我和你賭一塊錢,沒有不一亮的),就曰:「你的筆名叫啥?」紅包馬屁型曰:「沒有筆名,就叫柏楊。」編輯老爺曰:「你怎麼知道我住在這裡?」紅包馬屁型曰:「打打打聽出來的。」編輯老爺曰:「你投的那篇稿不錯,只是稍欠鍛煉。」紅包馬屁型曰:「請你老人家指指指教刪改。」編輯老爺曰:「我看一看,可以的話,就發表。」紅包馬屁型曰:「謝謝你老人家提拔。」然後端茶送客,走到門口,柏楊先生把玉體一轉,從口袋裡掏出兩張——這一次不再是美金啦,而是兩張戲票,伸脖猛笑曰:「請你老人家和夫人去看,去看。」這幾天不是籃球賽乎?能送兩張籃球賽票,就更恰到好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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