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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和「家」


  很多朋友向柏楊先生請教:「怎麼才可以成為一個作家?」好像我已經成為一個作家啦,想從我這裡挖出一點秘訣,以便照方配藥,也登上文壇寶座。嗚呼,如果有此一念,那就是問道于瞎子,一輩子都得不到好處。這並不是說柏楊先生儀態萬千,虛懷若谷,向誰表示謙虛,而是真正的如此如此,這般這般。蓋這問題是一個根本問題,韓愈先生在兩千年前便指出過,中國知識份子唯一的出路是做官,除了做官,沒有別的方法可以使自己安富尊榮。於是遂成為一種惡性循環。做官的目的為了發財,而發財的目的又是為了做官,一個知識份子一旦做不上官,就四大皆空,不但別人瞧他不起,連他自己都瞧不起自己。詩不雲乎:萬般皆下品,唯有做官高。

  第二次世界大戰時,以色列立國,恭請愛因斯坦先生回國當總統。如果換了柏楊先生,早大喜若狂,根本用不著請,只要招招手,立刻飛奔而往。但愛因斯坦先生竟然拒絕,這種情操智慧,不是中國聖崽和官崽所可瞭解的。我說我大喜若狂,飛奔而往,一定有些朋友臉上掛不住,解釋曰:「太謙太謙,你老人家品學俱優,豈會如此。」那就是不知我也,我說我「若狂」,已經夠往臉上抹粉啦,到時候我如果給你來一個「真狂」,就更精彩。《儒林外史》上的范進先生,並沒人請他當總統,不過中了一個舉人,離中級官還有十萬八千里,可是他的反應又如何哉,他當場就高興得發了瘋。

  既然全國同胞,同心同德,努力做官,非官不榮,非官不樂,則官以外的其他行業,自然都賤不可言。想當年蘇秦先生周遊世界回來,身兼六個國家的宰相,把他嫂嫂嚇得連忙下跪。如果蘇秦先生周遊世界回來,只抱了幾本他寫的長篇小說和短篇小說,我想他的嫂嫂恐怕仍會保持原來面孔。如果蘇秦先生連幾本破書都沒有,而只會唱歌跳舞,繪畫打球,恐怕結果還要慘,一個織布梭子飛出來不把他閣下頭上打一個血流如注才怪。這種氣質和社會環境,曆三千年而不衰,現在雖然是二十世紀啦,但非官的行業,其賤如故。於是除「官」之外無人才,從事非官以外的行業,頂了不起,只能成為「的」,而不能成為「家」。像柏楊先生幹的這一行,洋大人之國,稱之為「專欄作」家」,而中國稱之為「寫雜文的」。依此類推,擁有五千年優秀傳統文化的中國社會,沒有「作家」,而只有「寫文章的」;沒有「提琴家」,而只有「拉提琴的」;沒有「鋼琴家」,而只有「演戲的」;沒有「舞蹈家」,而只有「跳舞的」;沒有「教育家」,而只有「教書的」;沒「體育家」,而只有「打籃球的」。處處都是「的」,沒有一個「家」,這是個啥子模樣的社會,可知之矣。

  社會的素質如何,不必管它,蓋管也管不了他,但假如人間還有因果報應的話,中國淪到今天這種醬缸局面,就是因果報應。大家幾乎一致呐喊中國有五千年優秀傳統文化,我看恐怕不見得,五千年雖然五千年,傳統雖然傳統,但似乎是文化很少,而醬化很多。所謂「正史」的三十六部史料,若這個「書」那個「史」,百分之九十篇幅,都是二抓牌升官做官錄,和血流成河的殺人錄,除了這些,剩下有關人類性靈方面的玩藝,微乎其微。在這種形態之下,官性興旺,人性衰退,自然處處皆「的」,而沒有「家」矣。在這裡我想借用一下徐鼐先生,以便舉出一個典型。

  提起徐鼐先生,身拜石門水庫執行長,其官大得可怕,當初尚不為小民注意,自從在颱風高潮時,猛放其水,以致冤魂蕩蕩,地府渺渺,其尊名始為世人所共知。你知道他對曲突徙薪的王崇岳先生有啥評論?他不認為王先生是一位氣象學家,因王先生不幸而言中,弄得他有損崽面,拍屁股跳躍之作,脫口而出,說他是一個算命的。嗚呼,由於「家」、「的」之不同,可看出文化和醬化的區別,後生小子能不一驚哉。

  所以一些想當作家的朋友,實在是立錯了志,這年頭連真刀真槍,馬上兌現的自然科學,都成不了「家」,在某些人口中,仍屬於「的」。寫寫小說散文專欄,就是再來一個五千年優秀傳統,如是仍是醬化,而沒有文化,也成不了「家」,頂多是一個「寫文章的」、「寫小說的」、「寫雜文的」,不要說混飯吃啦,就是印張名片唬人,都感到困難。柏楊先生前天便面臨這種危機,印上「專欄作家」吧,咦,你老頭竟然也「家」呀?那副嘴臉我就受不了。可是如果印上「寫雜文的」,似乎和文化沙漠過不去,存心諷刺,自也有許多未便。尤其是一些口是心非的朋友,他心裡固然想:「該老頭總算有自知之明」,但口頭上難免責備一陣曰:「老頭老頭,您太謙啦太謙啦,以您老磬磬大才,當然是大作家大作家。」何必惹他們費這麼多無聊唾沫乎哉。

  所以我誓死奉勸年輕小子,千萬不可搭錯了線,這年頭做官第一。真正做官無望,則出國放洋,是第二個高著。出國放洋之妙,現在還看不出來,等到有那麼一天,那才教你拍案叫絕哩。屆時你閣下搖搖擺擺,回來建國。蓋「救國」由小民負擔,「建國」由專家負擔,分工合作,是天老爺五百年前都註定了的,世人不可不知。如果限於困難,不能出國放洋,則仍以不走「寫文章的」這條路為宜,寧可去當「蓋房子的」(洋大人謂之「建築家」),「修馬路的」(洋大人謂之「工程家」),「做衣服的」(洋大人謂之「服裝設計家」),「賣膏藥的」(洋大人謂之「演說家」),都比「爬格子的」,要有光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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