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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票問題之五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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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祝》的結尾最使人緊張,當祝英台女士哭墳時,我還以為她要碰碑哩,結果沒有碰。哭了半天,我以為她又要碰啦,結果又沒有碰。我可不是主張她非碰不可,而是從她口頭上嚷嚷殉情的情形,推測她一定會如此實踐,這不是女主角的錯(請問,該片中誰是女主角?又誰是男主角),而是笨導演的腦筋在那個節骨眼上,恰恰不靈活。蓋笨導演不准她碰,她就不能碰。女主角既沒有殉情的行動,前已言之,萬一上帝不幫忙,墳墓不開,真不知道這齣戲將如何下場也,是她仍上花轎嫁人乎?抑屆時再補上一碰? 悲劇的氣氛和條件不完整,使人洩氣,而女主角竟抱著石碑又哭又唱,也是奇景。柏楊先生當時就問柏楊夫人曰:「敝老頭歸天之後,你是撲到我墳上哭乎?抑只抱著墓前的石碑哭乎?」老妻大怒曰:「當然跟祝英台一樣,抱著石碑哭。」如此便無話可說,不過一旦是老妻先我而翹了辮子,我一定撫棺大慟,不會捧著她的玉照大慟也。 關於考據方面,已有人指出很多。東晉時候,怎麼有床?那時連皇帝都是睡榻榻米的,祝府和梁府卻竟然大睡其床,如果教他們睡沙發,豈不更雅乎?而那時候人人穿木屐的,卻忽然穿起朝靴來,如果教他們穿上皮鞋,將更現代化也。然而,這都不用提啦,因為提得太多,便有很多人更不高興。最近《自立晚報》曾接不少電話,幾乎千篇一律把拍楊先生大罵一頓,有的還咒我早死算啦,另外還有不少讀者先生來信,也都努力攻擊。朋友告我曰:「你說電影不好就可以啦,蓋你說不好,我說好,不妨各行其是。而如今你一杆子打落一船人,把入迷的觀眾說成半票,自然激起眾怒,也自然麻煩如此之多。」 嗚呼!這番道理很對,但問題卻有二焉:第一,諂媚群眾和迎合群眾心理,那是大政治家和教習的事,不是柏楊先生的事。當初法國屈裡弗斯案的時候,左拉先生為了支持屈裡弗斯先生,以致于被法庭判刑,他的著作被焚,走到街上都要挨揍,凡是發表他文章的報館都被搗得稀爛,天翻地覆,烏煙瘴氣,然而左拉先生並沒有討饒。柏楊先生所面臨的不過僅是來信辱駡,僅是打電話告訴報館要停報,這種蠢血沸騰的鏡頭,比起法國,還差得遠哩。第二,主要的是,柏楊先生固不在批評《梁祝》電影,因為它本身沒有藝術價值,而主要的正是研究半票觀眾。當《文星》雜誌那篇《半票讀者》發表後,當時我也曾氣得打跌——哎喲,你高級呀,你全票呀,柏楊先生才高八斗,學富五車,而竟說我是半票,普天下只有你《文星》雜誌有眼光是不是?咱們走著瞧。然後時間使人冷靜,很多事在眼前出現,不禁為之失笑。及《梁祝》上演,看到有些闊太太闊小姐那股奇勁,不禁姑妄寫之。只要自問不是半票,便不必動怒;如果自以為自己是半票,能怪我乎? 最後我們繼續研究薩孟武先生在流過了兩次淚之後,又引用了一位教習的話,原文曰: 另有一位友人陳國新(台大教授)說:「本片確是很好,我看了,也不覺流下淚來。」本片能轟動臺北,大率因為我們居留臺灣之人,尚有強烈的民族意識,不以外國月亮比中國月亮圓的緣故。 關於陳國新先生的話,因他一直到現在都沒有否認過,大概薩先生引用得沒有錯誤。用不著多說,陳先生一定也流了很多眼淚,否則薩先生不會亮他的招牌也。為了一部二三流的電影,拉上外國月亮,似乎太遠。中國人似乎正趨向各個極端:一端是西崽的幹法,凡是洋大人的全好無誤;一端是義和團的幹法,連打籃球都有愛國裁判。嗚呼,外國月亮有時候固不比中國月亮圓,甚至有時候比中國月亮扁,但有時候卻硬是比中國月亮圓。不敢睜眼瞧瞧,只敢閉目念咒,曰:「看吧,這個。看吧,那個。」不能對事實有所補益。 即以電影的色彩來說,外國的月亮就比中國的月亮圓,《梁祝》電影在亞洲影展上得了色彩獎,該夠圓了吧,但那色彩片連拍帶洗,全是日本人幹的,你怎麼說乎?即以現代武器而論,外國月亮比中國月亮圓,美國響尾蛇導彈能滿天飛——咦,中國月亮不要說圓,簡直連比一比的月亮都沒有。而外國的憲法月亮似乎也比中國月亮圓,否則薩孟武先生及其他各色人等,何必去洋大人之國研究乎?夫月亮和藝術一樣,是客觀的存在,中國這裡如果是陰曆初三,美國那裡正是陰曆十五,而仍要說中國月亮比美國的月亮圓,這杠抬起來還有啥意思? 薩先生又曰: 《梁祝》以淩波扮梁山伯,樂蒂扮祝英台,兩人表演之佳,在我所看的許多電影之中,堪稱成功。特別選擇淩波女士扮演梁山伯,最是成功。(柏楊先生曰:「這句話應打雙圈。」)女扮男裝,沒有一點流氓氣,也沒有一點魯莽氣。雍容儒雅,南朝士大夫就是這個型。淩波與樂蒂兩人唱做俱臻上乘。樓臺相會之時,梁山伯悲憤而激動,祝英台溫柔而悲哀,作者聽前後左右男女觀眾,均有唏噓之聲。梁山伯下山求親,祝英台哭墓,演者均能充分表現其演戲天才。十八裡相送一段,風景最佳,曲佳,音樂佳,祝英台處處暗示自己是個女紅妝,梁山伯卻處處表示其為呆頭鵝,作詞之佳,演技之佳,歎為觀止。總之,本片是中國第一部好電影。 最好談到服裝,我喜歡中國古代衣冠。今日大學畢業之時,均學外國,穿學士衣,戴學士帽,我認為這是沒有民族自尊心之故。何不穿戴漢唐時代的衣冠,以表示中國的文化?最荒唐的莫如每年祭孔,佾生光頭,穿長衫,而腳下所穿的卻是球鞋。我家兄弟在前清宣統年間,均曾做過佾生,當時所穿戴的乃是古代衣冠,想不到民國成立,反而穿起前清衣裳來。用前清服裝,以舞周代八佾,真令人啼笑皆非。何以有此怪現象,因為缺乏常識之故,衍聖公孔德成應負其責。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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