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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票問題之四


  看了上面的言論,我們發現薩孟武先生是以眼淚的多寡來判斷藝術價值的,使人跺腳。柏楊夫人和下女小姐看《雷公子投親》,看到岳父大人嫌貧愛富,設計要害死雷公子那一段,也老淚縱橫。在我們鄉下,夏天黃昏,柏楊夫人盤其小腳,正襟危坐在廣場石凳之上,為廣大農村婦女念唱本聽,聽眾能哭成一片,聲聞十裡。嗚呼,眼淚和藝術間的關係如果是這麼單純,我們可以取消藝術批評,只要有眼淚瓶就夠啦。

  薩先生的欣賞切線只切到《梁山伯祝英台》電影上,猶如柏楊夫人和下女小姐的欣賞切線只切到《雷公子投親》上一樣。別看老妻看《雷公子投親》哭成了淚人兒,看《紅樓夢》看到林黛玉小姐之死,她反而搖頭。但我們不能因為「別人流過淚,她則沒有」,就說《紅樓夢》「不夠標準」也。薩先生驕傲地宣稱,他只流過兩次淚,一次為「吳鳳」,一次為「梁祝」,真是「教習眼淚不輕灑,只因未到半票處」。君看過《初戀》那部電影乎?男主角金凱利先生,女主角娜妲麗華女士。娜女士拼命捧他,請他寫劇本,讓他跟社會高階層人士接觸,結果如之何乎?

  鬧到最後,金先生失了蹤,娜女士愛他愛得入骨,千山萬水,到處尋找,終於在原來他們相識的兒童夏令營裡找到他。隔著窗子往裡看,金先生滿臉笑容,又彈又唱,又搖又晃,男女同學圍著他,瞪著崇拜的大眼,有一個少女囁喃曰:「你看他多麼英俊呀。」而這正是當初娜女士囁喃過的話,此時另一個成名的聲樂家在她的身旁曰:「他是屬於這裡的,他只有在這裡才勝任,才快樂。」娜女士恍然大悟,惆悵離去。我想《初戀》那部電影,人人都應一觀,蓋薩先生和金先生有異曲同工這妙,對夏令營以外的東西,接受不了也。

  看了悲劇流不流眼淚,和民族性無關,而只和欣賞水準有關。如果看了並不是悲劇,或者看了拙劣的悲劇,竟大放悲聲,還拳打腳踢瞪著眼睛猛捧,就不對勁。夫悲劇有悲劇的氣氛和悲劇的構成要件。《梁山伯祝英台》電影可以說是一出鬧劇,只勉強加上一個悲劇的尾巴。然而也正因它是鬧劇,才能為半票觀眾所接受,如果它真正地是悲劇,恐怕將另有一番天地。「十八相送」占了全部電影的一半(有人說三分之一),除了男女二人打諢,還有別的啥?打諢只能破壞悲劇情緒,不能助長悲劇情緒,而且梁祝電影裡根本沒有薩孟武先生所佩服的殉情。第一,梁、祝二人間只有純潔的友情,而沒有愛情,祝英台不過是輕輕淡淡地好奇挑逗,梁山伯沒有一病不起的必然性。第二,祝英台也並沒有殉情的準備,墳墓大開是一種偶然,如果那一天墳墓不開,她豈不是仍嫁了馬先生,高高興興地過日子哉?悲劇有其一貫的性格,靠神話介入而完成的悲劇,不但薩孟武先生「歎為觀止」,柏楊先生也要「歎為觀止」。

  寫了幾天《梁山伯祝英台》,寫得怨聲載道,真是大出意外。蓋本無意於此,只不過為了要寫七世夫妻,寫引子時寫得太長,有些讀者先生勃然大怒,才加以解釋。誰知道越解釋越糟糕,真是事不由己也。這些日子,最難對付的莫過於柏楊夫人,她雖對我寫的看不太懂,但我既然不斷說她是「半票」,自然每天聒吵。昨天晚上,時已九點,細雨濛濛,雇了一輛三輪車,把我拉到臺北西門町中國戲院,以便教我看了以後,回頭是岸。我並不是不肯看《梁祝》,實在是聽說票很難買,又聽說觀眾的台下跟著亂唱,乃沒有去擠。昨天看時,發現只有三分之二座位上有人,而且並沒有人跟著亂唱,有點失望,但也因此,安靜看完。

  看完了該片,心中甚樂,蓋演員演得好,若淩波女士,若樂蒂女士,都真有點了不起。現在不是正在上演《春夢了無痕》的電影乎?那位阮蘭絲女士,就成了一個呆頭鵝,而她竟然也是聞名國際的大明星,實在氣死人。我建議洋大人如果再找人演中國小姐或東方小姐角色時,閉著眼睛去香港隨便摸一個,都比阮女士高明。《梁祝》色彩也不錯,音樂更不用說啦,音樂幾乎成為該片主幹,沒有那音樂,電影便大為失色矣。

  然而,再好的演員突不破導和編劇加給他們的桎梏,使她們不能有更善更美的發揮。淩、樂二位女士以她們的演技,本可以成為世界上一流名星的,但她們無從表現,而只能唱唱黃梅調,演演紹興戲。《梁祝》也好,還有加演的《白蛇傳》也好,根本是紹興戲大搬家,而且是原封不動的大搬家,徹頭徹尾戲子的道白,戲子的臺步,戲子的身段,只不過把象徵性的道具改成實物而已。有些人只是來看國語紹興戲,只是捧角,而不是來欣賞電影也。中國電影退步到紹興戲大搬家,愛國分子能不難過哉?

  在放演《梁祝》前,加演了預告片《白蛇傳》,雖然只短短幾分鐘,仍是紹興戲大搬家,除了照樣黃梅調外,上面有白蛇、青蛇盜仙草的鏡頭,二位女士被天兵天將團團圍住,打將起來,跟戲臺上的戲子打將起來一樣:「匡匡匡匡」一陣,無分敵我,猛地攢拳怒目,猛地一動不動,狀如一下子切斷電源的電器木偶,慘不忍睹。

  舞臺上限於客觀的事實,打將起來,可能不得不如此。電影是第八藝術,自應有它的技巧。《白蛇傳》內容如何,我們不知道,但《梁祝》是知道的矣。這種價值連城的民間故事,像羅米歐和茱麗葉,落到莎士比亞先生之手,便成為世界名劇,而梁祝落到中國笨導演之手,便成了地方戲大搬家,這是中國人的創造力不夠乎?抑認定中國的觀眾不過半票程度,只能欣賞女扮男裝的紹興戲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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