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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票問題之三


  我們不知道楊樹藩先生有什麼根據,竟英勇地說中國古樂「其音甚清」。中國的古樂,其價值在那個「古」字,去了那個「古」字,「樂」還能聽乎?國樂只有齊奏而沒有交響,這是我們的致命傷,急起直追都來不及,而今卻出了個楊樹藩先生,不但不遮蓋麻子,反而說那是上帝因其生得太漂亮而打的圈圈,我們還爭論啥哉?這正是「蒼白的自憐」和「貧血的理想」,只注意自己的愁,不管喝的是啥酒也。而楊樹藩先生又進一步猛轟交響樂,說它「聒耳欲聾」、「甚似打架」。嗚呼!要是還有弄不清半票是啥的朋友,讀一讀楊樹藩先生這一段言論,便可找出樣版矣。一個人連交響都不懂,而竟大談音樂,還弄了點政治號召在裡面,若「高等華人」等等,以便引起感情的支援,真是不可說不可說。不知道師範大學堂音樂系的教習同學們,應該集體上吊乎?抑應該每人買把武士刀,集體抹脖子乎?幸而貝多芬先生不生在中國,否則他非被半票朋友抓出來踢一腳不可。聽下里巴人的人只能聽下裡巴,一旦別人奏起陽春白雪,他惱羞成怒,只好罵高等華人出出氣。我們活到今天,才發現交響樂竟不如黃梅調,也算不虛此生。

  薩孟武先生引用了兩位被亮了招牌的教習先生言論之後,乃正式開張曰:

  綜合二君之言,西洋文化是暴露的,中國文化是潛在的。暴露不能持久,古人說,一鼓作氣,再而衰,三而竭,這是暴露主義的缺點。潛在可以永存。看吧,古代希臘沒有了,羅馬帝國滅亡了,拿破崙時代的法國成為過去了,大不列顛帝國也日幕窮了。長江後浪推前浪,一個個民族興起,一個個民族衰亡。我們中國呢?五千年來,仍然屹立於地球之上,這是潛在主義不會由衰而竭之故。

  從《梁山伯祝英台》電影,引起中國憲法權威薩孟武先生的哲學思想,發明了「潛在主義」,使人脫帽致敬。尤其是薩先生這一段話,好像一個偉大的英雄,在廣場之上,執著迎風招展的大旗,在那裡向群眾呐喊曰:「看吧,英國不行啦。看吧,法國不行啦。看吧,現在只有我們中國行啦。」群眾一聽,心花怒放,鼓掌的鼓掌,喊萬歲的喊萬歲,無論說者聽者,都非常舒服。

  我也是非常舒服者之一,不過一面舒服,一面仍覺得有點小小問題,原來薩孟武先生的一些「看吧」和「潛在主義」的理論基礎,是建築在「綜合二君之言」上的,而「二君之言」是啥?是「看了《梁祝》電影,此後中外任何電影,皆不夠標準」;是交響樂「聒耳欲聾,甚似打架」。於是我的非常舒服,便忽然中止。夫僅靠著「二君之言」,就抽出佩刀,把世界文化一劈兩半,曰「你是暴露的」,曰「俺是潛在的」,難道不怕用力過猛,自己的腳趾頭受殃乎?看吧,「古代希臘沒有了!」

  古代希臘固然沒有了,難道古代中國還在耶?戰國諸子百家的古中國,漢唐武力煊赫的中國,比亞裡斯多德的古希臘,斯巴達的古希臘,還渺不可尋。為啥只看見別人身上有刺,而看不見自己眼裡有梁木?」「羅馬帝國滅亡了」,只有這一點,薩孟武先生算是抓住小辮子,但亡不亡不能證明文化的優劣,照薩孟武先生的看法,中國的文化好得不能再好,《梁祝》電影不但橫掃過去,而且「以後」也不會再有,有如此崇高的文化,我們還不是亡過國乎?

  薩孟武先生曰:「拿破崙時代的法國成為過去了!」然則贏政時代的中國,以及李世民時代的中國,那種奠定了統一基礎,威震四海的局面,難道沒有過去,而今還在呀?固同樣過去了也。一個破落戶老著臉嘲笑別的破落戶曰:「你們高樓大廈的時代過去啦!」卻不敢回頭看看自己的數棟敗屋。「大不列顛帝國也日幕途窮了。」這話更教人聽了叫絕,但我們實在看不出它有啥日暮途窮的,如果說,土地的喪失就是日暮途窮,我們恐怕都得羞死,起碼首都倫敦還在人家手裡。一連串「看吧」之後,薩先生肯定曰:「一個個民族興起,一個個民族衰亡。」然後發問曰:「我們中國呢?」答案當然在意料之中:「五千年來,仍屹立於地球之上,這是潛在主義不會由衰而竭之故。」咦,若英國,若希望,沒有潛在主義,並沒有聽說誰把他們取消,也沒有聽言哪一個弄得像我們這種局面。屹立固然屹立,但屹立在臺灣一個小島上,實在淒涼。一意虛驕,不但是破落戶嘲笑破落戶,而且是敗家子嘲笑榮華富貴,不但是破落戶嘲笑破落戶,而且是敗家子嘲笑榮華富貴,不覺到麻兮兮乎載?

  接著薩先生猛捧李白的「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舉頭望明月,低頭思故鄉。」問曰:「不是很明白嗎?」明白當然是很明白,問題在於如果梁祝書房裡有一塊黑板,黑板上寫著原子方程式,薩先生應有何感想?如果梁山伯先生坐著一九六三年小汽車「嘟嘟嘟嘟」去學堂,薩先生又有何感想?如果祝英台小姐口吐洋文曰:「姨夫艾艾母恩歌耳,都有巴瑞米?」薩先生又有何感想?藝術有其時代性,有其客觀的現實,如果演夏天,就不應亂下大雪,如果主角是一位八歲孩子的話,就得教他說八歲孩子的話,不能教他講康得哲學。

  有價值的藝術是現實性和典型性的統一,個別性和一般性的統一,主觀性和客觀性的統一。不統一便有矛盾,有矛盾便有瑕疵,矛盾越多,暇疵越多,它的娛樂價值可能仍高,但它的藝術價值卻越低。從前胡適之先生為了司馬相如先生穿的一條褲子,寫信到臺北《中央日報》辨正。而今薩孟武先生卻認為把七世紀唐王朝的詩,掛到三世紀晉王朝的牆上,「不是很明白嗎」,這不但不是欣賞藝術的態度,也不是治學的態度,而是半票觀眾捧角的態度。如果這種情形都可原諒,則梁山伯先生、祝英台小姐坐汽車焉、讀原子焉、講英文焉,也都可原諒矣。咦,聽說梁祝電影上念書時是坐凳子的,那時中國還沒有凳子,而只有榻榻米,如果可以提前坐凳子,當然可以提前坐汽車、講英文矣。

  薩先生又曰:

  觀眾看《梁祝》電影,流淚的很多,不問男女,也不問老少。電影可令觀眾流淚,不是容易的事。何況本片又是歌劇,歌劇能夠表現悲哀,引起觀眾同情而流淚,更是難事。試問我們看外國電影,曾有過流淚嗎?(問得妙。)也許別人流過,我則沒有。(答得也妙。)為什麼沒有,彼此民族性不同之故,我看《吳鳳》電影,曾流過一次淚,這種淚是悲壯的淚,我看《梁祝》,也曾流過淚,這種淚是同情的淚。沒有同情心,哪裡能夠做出悲壯的犧牲?我佩服吳鳳殺身成仁的勇氣,我也佩服祝英台有跳入墓中,以身殉情的勇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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