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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標就對準小民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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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論哪一個國家,對趁火打劫,處罰都很嚴重。無論是誰,乘人之危,都會為人所不齒。至於火上加油,更是人類中最嚴重的惡棍。好比說,尊府恰巧和柏楊先生為鄰,不幸火光沖天,柏楊先生不但不幫忙撲救,反而把一桶五十加侖的汽油搬到你院子裡,笑嘻嘻曰:「老哥,暫存十分鐘。」那是啥滋味乎?即令你有高深學問,不當場抽刀子,你心裡能不恨我哉?該桶汽油如果再爆炸燃燒,那份恨恐怕就更入骨矣。故古人形容幫兇行為是火上加油,發明該形容詞的朋友,真應得諾貝爾獎也。 跟火上加油有同等貢獻的,有「水上加淹」,乃石門水庫的傑作也。嗚呼,正當颱風咆哮如雷,溝滿河平,千鈞一髮之際,徐鼐先生下令放水。最初還有點磨不開,每秒鐘只放六百噸,後來大概覺得「救人救活,殺人殺死」,一不做,二不休,良心一橫,大放特放,每秒鐘達九千五百噸,於是波浪滔天,不可收拾。可憐小民已奄奄待斃,正在盼望風雨快過,早日出頭,料不到庫水洶湧而至,反而往上猛漲。 我寫這不是煽動那些淹死的冤魂找誰算帳,據古老的傳說,凡是大號官崽,都有六丁六甲、門神土地,在空中暗暗呵護,冤魂活著的時候,對他還木法度,死後挺著滿是臭水的肚子,更沒有膽量和他碰矣。我也不是反對水庫放水,已經到那種地步,除了放水,還有啥法哉?再不放水,堤壩萬一崩裂,那就更糟啦糟啦。問題是,被水淹得慘兮兮的小民有權利懷疑:在不良的管理之下,石門水庫給我們帶來了啥?官崽們動不動就吹胡瞪眼曰:「俺是多目標的呀。」多目標當然是多目標,但第一標就對準了窮苦小民,灌得一批一批,紛紛斷氣。嗚呼,幸虧是多目標的,成績已是如此斐然,如果是單目標的,專門淹人,我看臺北桃園一帶小民無噍類矣。想念及此,能不暈暈然,陶陶然乎? 當然,石門水庫擋住了颱風初期的山洪,於是官崽沾沾自喜,還告訴小民也要自喜,意思說俺入的多,出的少,如果不是如此如此,你們貧苦小民還要慘哩。這話猛一聽很對,但仔細一想,似乎也不太奧妙,如果不是水庫在那裡擋,在還沒有溝滿河平之前,山洪早流到大海裡去啦,保至積而蓄之,等實力充沛,一次放出淹之乎?所謂進的多,出的少,是前前後後,加在一起的總數量,固不知當危急存亡之秋時,進的水和它放的水一樣之多,或放的水比進的水還要多也。 事已至此,反正已經反正啦,水災風災既屬無災,我們小民有當仁不讓的義務,嚷嚷也沒有用。不過科學這玩藝即以石門水庫為例,落到專家之後,是多目標的;落到官崽之後,便成了一目標的——以淹人為唯一目標的矣。我們可文藝腔曰:「科學建設,固可造福人群,也可為害人群,只看何人用之。」值此水上加淹之後,一夕數驚,怎能不含笑呻吟,以免有人看著不順眼乎哉? 說來說去,這年頭的官府,啥花樣都有,有恩怨焉,有派系焉,有圈子焉,有聯盟、聯邦、邦聯焉,獨獨沒有責任。有責任的話,不但徐鼐先生捲舖蓋,就是鄭子政先生也早捲舖蓋了矣。不過大勢所趨,一直到今天,和可以預見的將來,不要說僅淹了一個臺灣北部,即令把全臺灣都淹不見啦,恐怕還是卷不了鋪蓋,後臺奇硬故也,其鋪蓋都是鐵做的,只有後臺老闆有力量卷,千萬小民卷不動也。鄭子政先生當了臺灣省氣象所所長,一當就是十幾年,把小民當得死去活來,而他職位如故。過去種種精彩表演,自有孤魂冤鬼為他記錄,我們不必再翻舊賬,即以這次在葛樂禮面前,鄭先生玩的幾手,就轟轟烈烈,可歌可泣。當所有氣象單位都說颱風不會轉向的時候,鄭子政先生咬定銀牙,硬說它會轉向,而且很詩意地請那些不久就要淹死淹糟的小民去睡覺吧。常有人責備小民不信任氣象所,有損其信譽,而這一次不信任氣象所的朋友有福矣,凡是信之的,多多少少都觸了點黴頭,或死或傷,或淹或泡,百麗俱臻,無美不收。 等到颱風已經通過基隆北部海面,電臺的記者老爺再去訪問鄭先生,鄭先生彼時大概已經得到淹死了很多同胞的消息,所以芳心大悅。記者問曰:「你看颱風還會不會又來一個轉向乎?」鄭先生拍胸脯曰:「這一次絕對不會啦。」又問曰:「你怎麼敢再肯定?」鄭先生瞪眼曰:「當然敢肯定,颱風已進入基隆北部,其動態全在我們的控制之下。」好像對他的「控制」很是滿意,所以發出偷快笑聲。嗚呼,鄭先生竟能控制台風,其神通頗不簡單。問題是,當初葛樂禮「轉向」的時候,在不在鄭先生控制之下乎?如果它不在控制之下,鄭先生信口開河,應負責任;如果它在控制之下,則鄭先生的控制無術,也應負責任。前不已言之乎,政治的責任就是辭職,於是鄭先生的鋪蓋不但是鐵的,簡直還是鋼的也。 鄭先生勢將繼續努力,以整小民,我們實在是束手無策。為了減少小民生命財產的損失,我想建議凡是患香港腳的朋友,應自動自發地組織起來,分成若干組,每天派一組去氣象所服務,該組朋友到得所來,直入所長之室,並排坐下,脫鞋脫襪,然後露出膿痂交集,奇臭奇醜之腳,翹到鄭子政先生的尊鼻之上,以憑他仔細觀察。蓋香港腳乃天生的晴雨計,不要看萬里無雲,氣象所說已經控制在握,香港腳忽然癢之癢之,准有大雨,出門如果不帶雨衣雨傘,便非淋成落湯雞不可矣。遇到陰雨連綿,氣象所說有一個低氣壓如何如何,香港腳忽然也癢之癢之,它准定放晴。香港腳既有如此妙用,鄭先生看到得意之處,再以手捏而嗅之,豈不小民萬幸乎!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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