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柏楊 > 暗夜慧燈 | 上頁 下頁
洞燭其奸


  說拼音字說得太多,頗有點心跳如搗之感,就此暫停,且回過頭來介紹我那位朋友。他閣下那天晚上前來拜訪,直闖轅門,在敝桌上拿起敝大稿,第一個反應前已言之,他感歎曰:「你的字真難認呀。」其實只要王景棠先生一個人認識就行啦,等變成鉛字,就眉清目秀矣。他閣下第二個反應是恍然大悟曰:「怪不得你贊成孫觀漢先生的哲學:『有好話不應等人去了再說。』原來孫先生捧了你,把你捧出後勁,想教別人也捧你呀。」說罷此話,用一種洞燭其奸的眼光,洞燭了我足足五分鐘之久,然後揚長而去。

  嗚呼,幸虧他揚長而去,否則他尊頭上有挨我一破鞋的危險。要說孫先生誇獎了我老人家,或讚揚了我老人,這道理不通,要說孫先生「捧」了我老人家,他的爐火就未免太茂盛矣。夫「捧」這個圖案畫,不知道能不能譯成英文,我真懷疑英文中有沒有這麼一個恰當的字。從前一位英文奇好的作家譯《紅樓夢》,譯到「賈寶玉初試雲雨情」,把「雲雨」二字(如果拼了單,就是一字矣)譯成cloud and rain,不能說不對,但只是字對,不是意對。後來天良發現,又改為make love,意雖對啦,那股勁卻不對。

  同樣地,捧和讚揚,是兩回事,捧裡可能有真正的讚揚,也可能沒有真正的讚揚,即令有真正的讚揚,也不見得是純粹的讚揚,更不見得是含有敬意的讚揚。蓋讚揚是就事論事,沒有其他目的,而捧卻有點副作用——可能是感情上的副作用,也可能是物質上的副作用。故有捧電影明星的焉,有捧歌星的焉,有捧舞女的焉,有捧酒女的焉,既捧她們的藝,又捧她們的色。但並不是到此為止,還有下一步哩,俺為你花了這麼多銀子,摸摸玉腿總順理成章吧。膽敢不教俺摸,好個狐狸精,你拿俺當冤大頭呀。除了捧女人,也有捧男人的,窮斯濫矣努力捧大享,小官崽努力捧可以給他官做的大傢伙,書店老闆努力捧作家,畫廊努力捧畫家,補習班努力捧大專聯考第一二三名。心裡可能真也嘖嘖稱讚,但也可能根本就沒瞧得起。

  捧和讚揚實質上有區別,只有畸形人缺少這種純潔情操,總認為天下沒有純潔的讚揚,而只有功利的捧。柏楊先生一直有這麼一個毛病,遇到朋友升了官,或遇到朋友得了啥獎章獎金,總寫封信賀賀。不過反應似乎很教人皮緊,有的曰:「那老頭,不嫌拍馬屁太遲了點呀。」有的曰:「異想天開,他准想借錢。」對任何一種純潔的情操,都一定往邪惡裡塞,這是時代的氣質,無可奈何。但我老人家還是照寫不誤,蓋這正是一個寒暑表,誰要是有這種念頭,他就「武大郎放風箏——出手不高」。

  醬缸蛆不但不相信別人有純潔的情操,也不允許別人有純潔的情操。不幸遇到別人表達了純潔的情操,則既妒又恨,遂英勇抽筋,蓋不如此就不是傳統文化矣。孫觀漢先生提倡「好話不要等人去了才說」,是一種絕高智慧,不是因為他說了我老人家的好話,而是因為這是一個劃時代的靈性上的貢獻,對任何人都應如此。即令柏楊先生果然因他說了我老人家的「好話」而投桃報李,也並不損害這個原則。柏楊先生除了自我吹噓的那些毛病,喜歡錦上添花外,就是遇到了好文章,或遇到了好議論,或遇到了路見不平、拔刀相助的鏡頭,也忍不住要寫封信去表表我的敬意。寫這些信的目的可不是鋪鋪路,以便開口借錢,而是一種共鳴。他如果比我偉大,他可以知道有人崇拜他、佩服他;我如果比他偉大,他可以知道有人欣賞他,喜歡他。這些都是鼓勵。

  中國文化中似乎責備多而鼓勵少:你做了一百萬件造福人群的事,沒有一個人有動於衷;可是你只要跌了一跤,則「《春秋》責備賢者」,你越賢,他越責備得兇猛。還不如索性跟柏楊先生一樣,壞到了底,讓他無法下嘴。即以畫圖案畫動物而言,一輩子歌功頌德,也不見得輪到領文藝獎文學獎——如果是燧人氏的徒弟,鑽得奇緊,當然可俘它一個,而且還可同遊世界一番,不過,這種聖人門徒不多乎也。而只要你一字用差,就閑在家中坐,禍從天上來矣。美國前任國會議員周以德先生在美國國會中,為我們中國說了幾百火車好話,甚至被他的政敵給他上尊號曰「中國選出的議員」,可是他得過中國同胞的讚揚乎?有幾個小民寫信給他乎?報上說,他如果不為中國說話,而為任何一個國家說話,恐怕感謝的函件滿坑滿谷矣。所以弄成這個樣子,原因很多,主要的原因應歸根于中國人的淡漠。感情淡漠絕不會產生愛心,而只會產生猜忌。而讚揚是需要愛心的,沒有愛心,想讚揚都讚揚不出來。好比說,柏楊先生如果遇到從前偷過我老人家的那位小偷先生,即令剛喝了聖人湯,我能請他下小館,給他介紹個女朋友乎哉?

  記不得在啥地方看到一篇文章,一個調皮搗蛋的小女孩,一天不知道挨了多少罵,媽媽氣得要死,就宣佈她是一個壞女孩。於是那麼一天,該小孩子忽然變乖啦,安安靜靜吃飯啦,仔仔細細洗臉洗手啦,不哭不鬧,真是一個可愛的小公主。晚上,她睡到床上,輾轉反側,啜泣起來。媽媽大驚,問她為啥哭,她抽咽曰:「我今天是不是一個乖女孩呀?」媽媽曰:「當然是個乖女孩。」小女孩委屈曰:「可是你沒有說我是個乖女孩呀。」做媽媽的這時候才恍然大悟,抱著她泣不成聲。嗚呼,小女孩做錯了事,受不完的責備,可是做對啦,卻聽不到一句讚揚,無怪傷心欲絕也。

  一般人所以對活著的人不肯讚揚,原因太多,除了妒火中燒,燒得有口難開,還有別的緣故。其中之一跟「地位」有關,即令心裡偶爾有股衝動,可是一思一想,俺是個啥啥長,而該傢伙不過一個賣燒餅的,我要是對他表示佩服,成何體統乎?蓋君子不重則不威,俺必須努力重上一重,才能向別人威上一威,如果不知自愛,竟跟小孩子(或糟老頭)攪在一起,這臉就丟到紅毛國啦。在這種傳統文化之下,官才輩出,而人才凋零。

  《紅樓夢》的作者曹雪芹先生,現在當然成了國寶,人人對他有說不完的景慕。可是他閣下生前不過一個到處奔走,謀事借錢,受盡了白眼,最後終於困死在破屋裡的不走正路人物。他如果今天還活著,有誰肯睬他一眼乎哉?他閣下還是小焉者,大焉者像吾友孔先生——別瞧每年祭孔之日,百官亂擠,而孔孟學會,更是頭目如雲,可是他生前不過一個私立學堂的教習,如果今天還活著,又能有誰睬他一眼乎哉?說孔丘先生未免頂尖過度,那麼蒲松齡先生卻比曹雪芹先生還要小一號,他既未考取留美,也未考取大專,不過一個鄉下窮苦的土豹子,深更半夜想一想,又能有誰睬他一眼乎哉?

  反正是,中國傳統文化中似乎有那麼一條,就是吝於讚揚——尤其吝於對活人讚揚。要讚揚的話,也得等該傢伙翹了辮子再說。一九三六年夏天,柏楊先生曾看過一場話劇,該劇是誰編的,已忘之矣:有位畫家老爺,畫得千好萬好,可是卻硬是成不了名,畫也硬是賣不出去。後來他的經紀人給他出一個餿主意,教他裝死,蓋死啦之後,就一定有知音分子大讚揚而特讚揚也。畫家老爺最初不肯,可是肚子餓得難受,只好出此下策。於是乎,他的屍首躺到靈堂中央,妻子伏到他身上放聲大哭,一面哭一面按住他不准他爬起來,蓋一些愛才如命的傢伙,正在那裡用高價買他的畫哩。

  這個話劇結局,很出人意料,等到愛才如命之輩撤退之後,妻子笑得像剛吃了個屁,趕忙把白布拉開報告好消息,可是萬萬料不到,畫家老爺竟真的死啦。嗚呼,他為啥真的死啦,原因不明。是經紀人毒死了他,以便撈一筆乎?抑是妻子大人毒死了他,以便承受遺產乎?又抑他閣下心臟衰弱,聽了那麼多平生從沒有聽到過的讚揚,而畫又賣了平生做夢都夢不到的大價錢,高興得一氣接不上乎?我們不知道,不便細表。但有一點是真的,他死啦,死啦之後,他既成了名,也值了錢,成為眾人心目中的大人物。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