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挑剔個沒有完


  對壞蛋分子連咳嗽一聲都不敢(往自己臉上貼金的懦夫不好意思說「不敢」,只好說「不屑」),對「賢者」卻挑剔個沒有完。前已言之,人是一種會犯錯的動物,也是一種會做出不可告人之事的動物,努力挑剔的結果,中國人遂全成了虎豹豺狼。於是乎,存心壞蛋到底的朋友有福啦,永沒有人責備他,不但沒有人責備他,遇到「德之賊也」,還原諒他,猛勸責備他的人適可而止哩;而力爭上游的朋友,反而永遠受不完的挑剔。這種責人無已時的毒牙,只有一個後果:逼得人們感覺到,做好人要比做壞蛋困難得多。

  中國社會是一個恍惚萬狀的社會,有時候恍恍惚惚得連自己屙的是啥屎都不知道。《淮南子》上有一則故事,只簡單幾句,恭抄於後:

  人有嫁其女而教之者,曰:「爾為善,善人疾之。」時曰:「然是當為不善乎?」曰:「善尚不可為,而況不善乎?」

  《世說新語》上也有一則故事,也只簡單幾句,也恭抄於後:

  趙母嫁女,女臨去,教之曰:「慎勿為好。」女曰:「不為好,可為惡耶?」母曰:「好尚不可為,其況惡乎?」

  《淮南子》是漢王朝時的書,而趙老太婆是曹魏王朝時的人,她閣下大概也染了臺灣省的風俗習慣,成了一個套作家。這些話使人聽啦,比沒有聽還糊塗,說了半天,到底說的是啥?懂的朋友請舉手,我就輸他一塊錢。可是司馬師先生的小老婆羊徽瑜女士(史書上稱為「景獻羊皇后」、「弘訓太后」)卻歎曰:「此言雖鄙,可以命世人。」既然鄙矣,就不能命世人;既然命世人矣,就是至理名言,不能算鄙。不過不管怎麼吧,阿巴桑對女兒摣示的結果,並沒指示出一條應走的路。我想這種不知道屙啥屎的心理狀態,似乎仍與「責備賢者」有關。老人家教訓子女,當然不好意思鼓勵他心黑手辣,但也不能昧著天良鼓勵他力爭上游,蓋中國傳統文化是專門用「責備賢者」的毒牙咬力爭上游的。你再賢都沒有用,俺仍能把手伸到你被窩裡,大喜過望呐喊曰:「他屁股上有個疤呀。」結果不但賢不起來,反而弄得一身臭。

  「責備賢者」與「嫉妒」在本質上是一樣的,都是在雞蛋裡找骨頭,但形式上卻不相同,「責備賢者」因有美麗的外衣,所以就更惡毒、更害人。嗚呼,我們給「賢者」的愛太少,而只是一味地責備、責備、責備、責備、責備。

  孫觀漢先生有一句使人感慨的話,那就是:中國社會上,讚揚的話總是等人死了才說。蓋在中國社會,對活人的讚揚幾乎絕跡。嗟夫,天底下最容易的事莫過於責備人,挑別人的眼,只要一開口,就好像從懸崖上栽下來的飛車,停也停不了,刹也刹不住。君看過《所羅門的寶藏》乎?兩位財迷被土人捉住,綁到廣場,表演砍頭。甲先生知道再過一個小時,就要日蝕,乃嚇唬酋長老爺,說他法力無邊,可以把太陽吃到肚裡,如果把他宰啦,天上就永遠沒有了太陽。酋長老爺半信半疑,甲先生說,他可先露一手教他們瞧瞧。酋長老爺下令暫緩執行,看他能耐如何,於是他就念起咒來,嗚呼,他會念啥咒?只不過他閣下乃水手出身,可以用醜話連續罵上三天三夜都不重複一個字。於是,你瞧他口沒遮攔吧,陰陽頓挫了一個小時,天昏地暗,太陽果然被他吃到肚子裡,不但救了老命,還撈了不少寶貝。

  中國傳統文化似乎專門培養這種水手本領,責備起人來,如果不用膠市趕緊貼住他的嘴,他的醜話就永遠沒有句點。再加上搖頭擺尾,擠眉弄眼,就更勇不可當。可是你要請他老人家讚揚讚揚一位他最佩服的人,他准張口結舌,想上三天三夜,也想不出有誰值得他讚揚的,即令有人值得他讚揚,他也想不出來用啥話去讚揚。

  一切絕症都淵源于中國文化中的愛心太少。孔丘先生之道,不過「忠」、「恕」而已,獨缺少愛——不然啦,抬起杠來,不但其中有愛,而且愛還多得受不了。不過,「忠」、「恕」中的理智成分似乎要濃些,愛的成分似乎淡如雲煙。基督教文化卻純粹是愛,基督教自以為它們的精義是《約翰福音》三章十六節:「上帝愛世人,甚至把他的獨生子賜給他們,教一切信他的,不至滅亡,反得永生。」被稱為「金句。」但基督教文化真正的精髓應是《哥林多前書》十三章,這一章雖然人人皆知,但仍得照抄於後:

  我若能說萬人的方言,能說天使的話,卻沒有愛,我就成了鳴的鑼、響的鈸一般。我若有先知講道的能力,也明白各種奧秘,各樣的知識,而且有全備的信,使我能夠移山,卻沒有愛,我就算不得什麼。我如果把所有的周濟窮人,又舍己身教人焚燒,卻沒有愛,仍然與我無益。愛是恒久的忍耐,又有思慈。愛是不嫉妒,不自誇,不張狂,不做害羞的事,不求自己的益處,不輕易發怒,不計算他人,不喜歡不義,只喜歡真理,凡事包容,凡事相信,凡事盼望,凡事忍耐。愛是永不止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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