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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的「禮」


  清王朝末年維新運動的失敗,就失敗在只崇拜洋大人的自然科學,而瞧不起洋大人的人文科學,只驚歎洋大人的樓蓋得直沖霄漢,可真高呀,認為我們只要有磚頭有石灰,照樣可以蓋得那麼高,忘了該高樓底下還有結實的地基,高樓裡面還有中心精神的鋼筋。結果是在沙漠上蓋,蓋著蓋著,有的蓋了一半就塌啦,有的好容易支持到落成典禮,只聽嘁哩喀嚓,賓主一同,砸得皮破血流。

  醬缸蛆心時所以彆扭,大概覺得中國乃禮義之幫,不但是禮義之幫,而且是最最古老、聖人又最茂盛的禮義之邦。關於這一點,我們十二萬分的同意,想來孫觀漢先生也會照樣同意。蓋一則是自尊心使然,二則事實上也是如此,除了比不上印加帝國外,我們固是古得很也。問題是中國的禮和中國的義,到了今天,似乎只書本上才有,或只在聖人言論集上才看得見,嗚呼,中國似乎只是文字上的禮義之邦,在現實生活上,卻硬是冷漠之邦、猜忌之邦、粗野之邦。

  五六個月前,《自立晚報》一連兩天,登有簡真先生的一文:《我們的禮》。一字不易,照抄於後:

  禮含有遵守秩序、循規蹈矩、彼此互相尊重等等,愚意中國自古對禮即非常重視。孔子在政治上主張:「道之以正,齊之以禮。」君子更要博學于文,系之以禮。人若不知禮,例「無以言」。故他老先生問他的愛子鯉:「學禮乎?」教他說:「不學禮,無又言。」又列舉了好幾種無禮的毛病,他說:「恭而無禮則勞,慎而無禮刑葸,勇而無禮則亂,直而無禮則絞。」禮對於人的重要,於此可見。

  然而我們這個社會的禮又如何呢?很多人都說文化復興不是復古,但依照我個人經驗來說,至少對於禮這部門,實在需要大大地復古才行。謂予不信,且讓我把身歷躬逢的事實,列舉一二,以證吾言之不謬。

  為了申報戶口,我走進鎮公所,一進門,先向一位坐在辦公桌前的人員恭問:「辦戶籍在哪裡?」那位大員正其色而高其視,愛理不理地把頭朝左一轉,面部冰冷,毫無表情。好在我還甚聰明,順勢往左移動。對,這裡招牌高懸,大書某某裡,裡面正坐著另一位大員,在俯首檢閱公文之類的東西。我便向他報告要申報戶籍,同時我將我的證件呈奉上去。那大員頭也不抬,一面接過我的證件,慧眼一瞥,隨手抽出幾張表,向桌面上連打帶推地,「砰」,接著就是一聲「嚓」,表和證件一齊到我面前來了。

  我拿起來一看,雖不致臨表涕泣、不知所云,但很明白地,在此時此地是無法完成這項大業的,於是拿起表來,立即向大門跑去。走出了大門,才籲了一口氣,心裡不禁暗自叫道:「禮乎,禮乎,這就是中國人的禮。」

  鎮公所是衙門,可是你有求於它的,戶籍官顯顯氣派,似乎也是理所當然的。照常理說,商店是做生意的地方,做生意的目的在賺錢,而賺錢的物件自然是顧客。顧客上門,不但無求於他,而且是送錢給他的,依此類推,商店裡的店員對於顧客之來,總該笑臉相迎,禮貌備至才對,然而不然,我就常常拿錢去買晦氣。有一天,在(臺北)中華商場對面的一間中型的百貨公司,門外大書:「水漬貨,大廉價!」當時我因需要三件背心,便踱進去看看。前面櫃檯上高高地站著一個小姐,大約是因為我看的是水漬貨,她先就瞧不起了,及至我拿起二件問價,她的眼珠忽然向上一翻,黑珠子翻成了白蛋殼,同時又向左一扭,好容易才說:「一件十二塊!」我真不敢相信她竟是一個售貨員。

  某大公司為著招徠主顧,頗久以來,便有猜色還本的玩意,我常常去那裡光顧,但我並不是貪圖還本,而是喜歡它的不討價不還價。我自認我的還價本領太差,在別處總是吃虧,再精明也耍不過這些商人。所以我到那裡買東西,很少去猜色,原因之一是我買得並不多;之二,雖雲僅僅六色,但交互重疊起來,六六就是三十六色,談何容易。有一次,同朋友去買一把電茶壺,三十四元,給了錢,接回發標,拔腳向外便跑,朋友卻慫恿我去猜猜色。恭敬不如遵命,便去猜了「藍黑」。

  第二天一看,果僥倖而猜中,便去辦理還本手續。我的天!想不到竟和我申報房籍一樣地麻煩重重,那主持的小姐顯得非常莊嚴地要我寫住址,填身分證的號碼,生怕我是冒充而來。這先給了我一個不愉快的感覺,然而既來之、則安之。其實我明知這是商人推銷貨物的一種手段,絕不會拿錢來還本的,但我故意問那位莊嚴的小姐說:「哪裡拿錢?」她的面立刻一扁,嘴一尖,表現非常不屑的神態說:「換貨去!」我說:「我不需要什麼貨呀!」她的面繃得像鼓面的牛皮那樣緊,眼睛一斜,伸手一指,仿佛在向我發佈命令地說:「換吃的吃掉它!」我又冷冷地說:「我也不吃什麼。」她睜圓著雙眼,眼球朝上一滾,怒氣衝衝地說:「丟掉它!」同時全身立刻向後一轉,就是一百八十度。我只得自認倒楣,夫複何言!

  上舉兩事,僅是諸例中之二,類此情形,幾乎到處可見。這便是我們的禮!

  商場如此,學校乃教育機關,教師當然諄諄以和教其學生,學校總該都是彬彬有禮的了。可是,假如你真作如是想,那就大錯而特昏。我不但在學校裡,親眼看見教職員對來訪的學生家長或賓客的傲慢態度,更曾親自碰過這種釘子。原因是為著一個僑生的宿舍問題,特地到他那學校去拜訪他的訓導主任。我踏進辦公廳,訓導主任不在,對面左邊一位老師坐在辦公桌前,正在俯首檢閱抽屜裡的檔。我走向前去,低聲下氣地說:「請問訓導主任在嗎?」那位老師的架子的確大,一如鎮公所的戶籍大員,連頭也不動,聲音卻非常雄偉地答道:「不知道!」我又問:「他上課嗎?」這下子他更粗聲壯氣地答道:「那我不知道!」很遺憾,我始終無緣瞻仰一下這位老師的尊容,因為他始終沒有抬起頭來。這便是學府的禮!我只得自歎時運不濟,命途多舛,到處碰壁,簡直是咎由自取!類此情形,我的朋友,也曾經在省立學校躬逢其盛。嗚呼!教育雲乎哉?

  此外如政府機關的公務員,人民團體的工作者,大多有一副唯我獨尊的氣派,對登門造訪的人,淩厲難堪。我有一次到某報社去,也曾經受到同樣的待遇。至若公共汽車上的車掌、司機,以及火車站和火車上的服務人員的那張面孔,論者已多,毋庸多贅。我們今天雖尚不至於禮崩樂壞,但對禮這部門,需要大大地復古,實已無可置疑。

  簡真先生的文章到這裡為止,我們也抄到這裡為止。用不著打聽,准有人厲聲高叫曰:「這不過只是局部現象,不能以偏概全呀。」也用不著打聽,說這話的准是道貌岸然醬缸蛆。嗚呼,皇天在上,後土在下,我們誠心誠意巴不得它只是局部現象,巴不得只是以偏概全。問題偏偏就發生在這裡,它不但不是局部現象,恰恰相反地,它只不過是醬缸裡撈出的幾匙標本罷啦。如果它真的只是局部現象,真的只是以偏概全,只能怪那幾個畜生沒有受到人類應有教養,是他們自己的失敗,一點也不嚴重。如果它偏偏是普遍現象,偏偏到處皆然,問題就嚴重矣。醫生老爺發現了癌,必須知道那玩藝要死人,而只輕描淡寫地說它只是局部現象,不能以偏概全,使病人高興得像吃了屁,套句醬缸蛆的話,真不知「是何居心」矣。

  簡真先生只不過受了點閒氣,順手拈來,隨便說說身邊瑣事。有歷史癖的朋友,或幹統計調查工作的朋友,如果作一個廣泛的調查,恐怕會發現在中國這個五千年傳統文化的國度裡,幾乎是:女的處處晚娘臉,男的處處豬八戒臉。這臉只有見了兩種人才會努力綻開,一種是洋大人,一種是比他更狠的人。洋大人不必提啦,至於比他更狠的人,則似乎已深入腦髓。君不見吵架打架的場面乎?不管大吵小吵,大打小打,憋著憋著,總有一句話出籠,那就是英勇地吼曰:「好小子,聽著,我可不怕你!」那就是,不是因為俺有充分的理由跟你拼啦,而只是因不怕你才幹上的。只要你能教他怕,他就俯首貼耳,心服口服。你既沒啥玩藝教他怕,不要說你是小民啦,你就是一字並肩王,他連眼皮都不會抬。欲不雲乎:「不怕官,只怕管!」也就是「不怕理,只怕權!」沒權沒勢的小民,單憑「情」、「理」、「法」三者俱備,他就會發現他面臨著的不是禮義之邦,而是野蠻之邦,處處是淡漠和悻悻然的嘴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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