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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哲保身


  我們無意非議老朋友「定于一」的最高層面的政治理想,但這政治理想融成為人生哲學的時候,就「非狗咬狗——一嘴毛」不可。「定于一」對當權派真是個好消息,但怎麼定於一乎哉?用時代的眼光看,這個定於一的基礎應是定於二三四,而不是從根到梢的「清一色」兼「一條龍」。美國總統當然定于一,讀過外交史的朋友一定記得該夷開國初期,曾有過國會要跟總統雙頭馬車的爭執,國會認為他們才代表國家,甚至還要直接跟外國來往,甚至還要接受其他國家外交使節呈遞的國書。鬧到後來,國會收拾攤子,該「一」乃定到總統先生頭上。可是,美國總統在形式上固然定於一,但在實質上,他卻是定於二三的——定於美國的兩黨政治;定於美國的三權分立,法院、國會與政府有同樣的分量。詹森先生是民主黨籍總統,他如果要來個連根帶梢的定於一,把共和黨朋友全都逐到阿拉斯加,或者是把國會議員全都以叛國罪殺了個一清二白,他不會有今天,美國也不會有今天。

  民主政治的老祖宗英國,國王老爺固然高高在上定於一,但首相卻是定於二三的。保守黨上臺,沒有把工黨殺光;工黨上臺,也沒有說保守黨挑撥政府與人民間的感情,一網打盡扔到大西洋。夫人類最高的情操,是對反對意見的容忍,民主政治最重要的,是允許反對意見的存在。這就跟擁有五千年優秀傳統文化的中國,恰恰相反,在我們這個醬缸裡,醬缸蛆成群結隊,別瞧醬缸蛆對時代的進步和對靈性的追求麻木不仁,可是對任何反對的意見,卻像臺灣癢,敏感得很哩,非刀光血影定於一,就睡不著覺。

  弱者明哲保身,強者定於一,這兩種思想構成一個不會合作的習慣反應。再加上現實的因素,添枝添葉,遂更一發不可收拾。雖然舌頭上說的比黃鶯唱的還好聽,氣質卻仍是千年老痰。昨天接到吾友王陶陶女士從遙遠的沙巴來信,感慨曰:「這裡的中國人,你傾軋我,我傾軋你,有的見面連話都不講一句。從臺灣來的一些人,我以為應該更親熱才對,誰知道大家都是淡淡的,派系分明,明爭暗奪,向祖國打不完的小報告,惹得馬來西亞朋友訕笑。」嗚呼,王女士是華裔的馬來西亞聯合邦公民,在中國文化學院讀過書,現在沙巴一家中文報館當記者。可惜她年紀還輕,不知道三個中國人在一起,就一定要窩裡鬥也。

  請讀者老爺注意這個「淡淡的」,悲夫,淡淡的,王女士不過一個少不更事的女孩子,一句話卻擊中瘡疤。

  關於中國人這些毛病,我們在前面談野柳慘劇時,已談得夠不好意思啦。想當年柏楊先生第一次到外洋,各種奇遇,比劉姥姥進大觀園還要引人入勝,家醜不可外揚,不再掏臭井矣。

  ——不過凡不肯掏自己臭井之人,一定樂於猛掏別人的臭井。我有一個嘴上沒毛的小朋友,上個月「應美國國務院之邀」,到美國去了一趟。雖然他的學問比我還大,可是也著實露了兩手。昨天他打電話給我老人家訴苦曰:「最糟的一件事,正在聯合國參觀,走著走著,只聽天崩地裂,一聲響亮,立刻眼冒火星,栽倒在地,把陪同參觀的洋鬼子嚇得跳來跳去直叫救護車。」我立驚曰「怎麼啦?一定是波多黎各人埋伏了定時炸彈。」他曰:「非也,只不過那塊奇大的玻璃,擦得淨光,我以為是門哩,就一頭撞了上去。現在頭上的疙瘩都還鼓著,老頭,你可千萬呼籲呼籲。」我曰:「呼籲啥呀?」該朋友曰:「呼籲啥?當然呼籲玻璃千萬不可擦得那麼亮。擦得太亮,害人不淺。」我曰:「你有如此傑出貢獻,要不要報紙發點消息?我在報館裡有不少酒肉朋友,准可幫這個忙。」他緊張曰:「老頭,你要把我宣傳出來,你就是破壞政府威信,咱們可沒有個完。」所以不敢提他的名字。讀者知道這回事,以後擦玻璃時不要心太狠就行啦。

  不過只有一件事卻是一直到今天都十分傷感的,那就是,中國人對中國人特有的冷漠。後來的猶太人有先來的猶太人照顧,後來的日本人有先來的日本人照顧,只有中國人,像陰山背後的遊魂,只能找私人關係,不能找民族關係。柏楊先生第一次在街頭滿坑滿谷的高鼻子藍眼睛中,忽然發現一個黃面孔,好像小孩見了娘,高興得立刻跑上去握手言歡,可是所得的卻是一片淡淡的臉皮,好像他是飛機場剛下飛機的番邦國王,而我佇立在寒風凜凜中恭迎他的臣民。他閣下輕輕地一揮手,點點頭,揚長而去,把我老人家遺棄在路邊,半天都想不通原因。所好的是,不久就想通啦,蓋見得多,也就不稀奇啦。

  在美國的中國人,有老一輩中國人(也可以說是華裔美國人),有最近留學而落戶的中國人,也有目前尚在飄來飄去的中國人。這三種人之間,好像隔了一道籬笆,在外國人看,雖然同是中國人,而自己卻分得清清楚楚。在日本的中國人,有流亡式華僑焉,大都是抗戰時期滿洲帝國政府及汪精衛先生政府垮了台後,擠到日本的;有佔領式華僑焉,大都是臺灣尚在日本佔領的時候過去的;有自由式華僑焉,非前兩類的朋友屬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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