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柏楊 > 暗夜慧燈 | 上頁 下頁 | |
邪說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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剛才接到袁晴暈先生大函,說看了敝大作《非人也》,非常感慨,曰:「在這個非人社會,該段可對那些滿口講道德說仁義,而行為盜蹠之偽君子,作一當頭棒喝。」拜讀之後,渾身舒服。不過有一點卻提出異議的,那就是當頭棒喝問題。袁先生恐怕誤矣,一個人在醬缸裡醬得久啦,任何屬於靈性的當頭棒喝,他都不在乎,打他頭上就像打到南牆上,雖有響聲,卻如春風吹驢耳,他不但茫然如故,而且如果愛之心切,用勁過大,恐怕反而會把自己的虎口震裂。必須換一個富貴功名的當頭棒,才能其效如神。好比說,他再隨地吐痰就教他「富貴功名,一旦化為烏有」,他立刻就會不吐,而且其尊嘴之現代化,用豬八戒先生的五齒耙都掏不出一滴唾沫。 袁先生信上又曰:「常見有些小姐太太,大雨中路滑,撐著傘,穿著高跟鞋,偶不小心,一個兩腳朝天,或且弄破衣褲,則路人拍掌,呵呵大笑。我自少年到老年,曾親眼看見幾次,可謂無同情心又無公德心,冷酷之極。一些偽善者在中國數千偉大陳年醬缸中,有酸腐臭酒味,自我陶醉,還發明外國人重公德,中國人重私德之邪說。我認為:『仁』者,從二人,是講人與人的關係,如既無同情心,又無公德心,則可謂非人也,無論自己私德如何配合天地,都是社會敗類,不配稱作人,蓋公德私德豈可分乎?」 袁先生此論,我老人家又有異議啦,蓋袁先生稱有人發明「外國人重公德,中國人重私德」,是一種「邪說」,非也,非也。這不但不是邪說,反而恰恰地是「正路」,一個人必須走此「正路」,才有富貴功名。若只追求靈性,追求俠義情操,那才叫「邪說」哩。可惜袁先生沒有介紹出來這位發明家群甚名誰,以便拜識尊顏,不過也用不著介紹,讀者老爺中有不怕輸一塊錢的,敢跟我賭上一賭乎?十拿十一穩,該發明家准是一個醬缸蛆——勢利眼主義兼富貴功名之士。 欣賞老奶天天在大街上表演翻筋斗,還是小焉者也,袁先生一定還看見過遊街示眾,鬧市槍決人犯的節目。日俄戰爭時,日本皇軍常把當俄國探子的中國人,五花大綁,背插白旗,在大街上一路鞭打,打到刑場,用軍刀斬首。斯時也,中國觀眾,人山人海,卻一個個呆若木雞,不但沒有憤怒,也沒有哀憐,好像被砍的不是自己同胞,而是山坡上的一棵椰子樹。這景象曾使魯迅先生吐血扼腕。其實固老毛病也。柏楊先生曾介紹過,昔黃道周先生于明王朝覆亡後,被逮至南京,途中正逢過年,家家笙歌,處處獅舞,一窩蜂圍上來看那個囚犯老頭,同樣沒有表情。有表情的話也是嘆惜他「富貴功名,一旦化為烏有」!也是嘆息他不走「正路」,不肯「正幹」,如果不叛逆異族,「妄圖非分之福」,何至落得綁赴刑場。 袁晴暈先生是現任監察委員,按照正常的醬缸傳統,一個人不要說當到了監察委員,就是當到了一個五六七八流,甚至根本不入流的官崽,好比說,不過當了一個科長、組長、股長,有的甚至連個「長」還沒混上哩,就自以為已走上了「正路」,對於凡無益于富貴功名的事,想都不敢想,更別說有啥感慨啦。要感慨也只是感慨長官不欣賞他,或感慨同一條線的弟兄擠他,絕不敢亂交「富貴功名一旦化為烏有」的朋友。所以我頗為擔心,袁先生憋不住三昧真火,寫這一封信,會不會影響到他的富貴功名?但願沒有影響,如不幸而有影響,則不妨學學蘇雪林女士罵魯迅先生的絕技,隨時再寫一文,把柏楊先生蹂躪得一錢不值,我老人家絕不大驚小怪。 「正路學」來自勢利眼主義,強烈過度的勢利眼主義來自醬缸。《笑笑錄》上有一則故事說,宋荔裳先生小的時候,在私塾念書,有一位老科甲蒞臨參觀,問曰:「你看的啥書?』對曰:「《史記》。」問曰「誰作的?」對曰:「司馬遷。」問曰:「他是哪一科進士?」對曰:「老爹,他不是進士,只是漢王朝國史館的一個小職員罷啦。」老科甲把《史記》拿到手中,翻了半天,不屑曰:「這種書,讀它幹啥?」據書上說,宋荔裳先生當時就恨不得咬他一口。 問題是,那老科甲為啥司馬遷都不知道,連《史記》是啥也不知道?無他,只緣那不是「正路學」而已。把《史記》讀熟啦,有啥用處?而必須把八股文讀熟啦,才有得官做。現在雖然沒有老科甲,但卻有的是老醬缸蛆,在他腦筋中,廖季衡先生跳海救人,算不得正路,岳飛先生精忠報國,也算不得正路。即令他的尊嘴不得不努力宣傳那是可敬的,但關著門訓子勉女,恐怕真心話就出來啦。《說夢》上有兩句詩,曰:「一個忠臣九族殃,全身遠害亦平常。」每個人都全身遠害,結果雖然並全不了身,遠不了害,(嗚呼,全世界哪個國家民族,有中國這麼長久的內亂外患,砍砍殺殺沒有個完?)但卻養成了中華民族特有的淡漠和冷酷。 絕大多數問題,如果探討其第一因,任他千頭萬緒,都會追蹤到醬缸。中國人天生地如此淡漠冷酷乎?當然不是。這不是我老人家也一廂情願啦,嗚呼,須知道任何一個民族的嬰兒孩童,都是天真爛漫的也,從天真爛漫逐漸地一個個變成醜劇人物,絕不是先天的,而是後天的焉。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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