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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怕的人類渣滓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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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允先生這段話,聽起來頗有道理,但仔細一想,毛病就出來啦。這段話用到董卓先生身上可能真是如此,董卓先生不過是一個沒有頭腦而又不懂政治的土豪惡霸。一旦當了大官,掌了大權,就發昏第十一,以為靠他那股西涼兵團的武力,就可以把天都翻過來。他之結怨于士大夫,甚至結怨於小民,在意料之中。把他的屍首擺到大街之上,公開展覽,自然大快人心。問題是,我們拋開董卓先生不談,只談王允先生這句話,就十分的不太對勁。蓋哪一個當權分子在殺了他的對頭後,不是「士民莫不稱讚」乎?岳飛先生之死,當時固「士民莫不稱讚」,袁崇煥先生之死,當時「士民莫不稱讚」得恐怕更厲害。道理很簡單,任何有權勢的朋友再荒唐、再錯誤的行動,都有人攀緣而上,努力說順耳朵的話也。如果只願意聽順耳朵的話,結果一定培養出來勢利眼主義。 勢利眼主義最大的特徵是不講是非,而只以勢利為是非。吾友屠申虹先生告我一件故事,該故事發生在他的故鄉浙江:他有一個親戚,在搞戰期間,製造淪陷區能行的偽鈔,用以在淪陷區採購槍彈醫藥打遊擊。該親戚不幸在抗戰勝利前夕,被日本人捉住,槍決犧牲。當他的死訊傳到他村莊的時候,若干正人君子聽啦,無不搖頭歎曰:「這個孩子,什麼都好,就是不肯正幹,不肯走正路,如今落得如此下場。」嗚呼,這就是中國人對一個抗敵英雄的內心評價,曰「不肯正幹」,曰「不走正路」即令充滿了憐惜,卻並沒有絲毫敬意。這正是一種冷漠,一種殘忍。在醬缸文化中,只有富貴功名才是「正路」,凡是不能獵取富貴功名的行為,全是「不肯正幹」』,全是「不走正路」。於是乎人間靈性,消失盡矣,是非的標準,顛之倒之矣,人與獸的區別,微乎其微矣。唯一直貫天日的,只剩下勢利眼。 這幾天晚上,我老人家肚脹得睡不著覺時,就看點閒書解悶。有一本《談夢》,江蘇省吳興縣曹家駒先生的大作也,全是明清之交時發生在吳興的掌故,看了之後,我就更睡不著覺。明政府撤退到江南之後,天興淪陷,大司馬沈猶龍先生閑住在家,不忍亡國之痛,起義兵抗清,結果他失敗啦;失敗啦免不了家破人亡,男人被殺,妻子發配給滿洲人為奴。對這位孤臣孽子,你猜曹家駒先生說啥,他曰:「夫司馬(沈猶龍先生)三十年富貴一場春夢……概其生平,不過巧宦,乃橫桃大敵,遠種禍根,貽累桑梓,不知何年始脫苦海,豈天故意生之,專以磨滅松人哉!」他閣下不痛恨敵人的屠殺,反而痛恨孤臣孽子的起義,反而嘲笑孤臣孽子是「三十年富貴一場春夢」的「巧宦」,婊子養的。 除了沈猶龍先生,還有一批不甘屈辱的血性男兒,日謝堯文先生,曰顧咸正先生,曰劉公旦先生,曰董祐申先生,曰袁國楠先生,曰朱用枚先生,曰張謝石先生,日查剛先生,都是向撤退到江南的明王朝中央政府謀取聯繫的,結果事不機密,落到漢奸之手,「莫不駢首就戮,其餘株連不可勝數」。對這一批愛國烈士,曹家駒先生也有評語,曰:「夫時方多事,覬非分之福,必招無妄之禍,顏氏家訓所以有戒兵將也。」把緬懷家國、反抗異族的英雄豪傑,栽贓為「妄求非分之福」,真是血都涼啦。但這也不能怪他,前已言之,勢利眼主義的尊腦中,從來沒有想到人類中除了勢利眼,除了富貴功名,還有純正聖潔的情操。嗚呼,在勢利眼主義中,烈士反而成了亂民賊子,而且用盡吃奶的力氣,予以侮蔑。其實要他不侮蔑也很簡單,只要成了大功,掌了大權,抓了大錢,就自然而然地奴性四溢、五體投地。斯時也,他震天響叫起「天王聖明」、「乃天授也」,恐怕用臭狗屎都堵不住他的嘴。 柏楊先生曾介紹過《康聖人顯聖記》,現在再介紹一遍,以加強讀者老爺的印象。該書作者用的是一個筆名「伏魔使者」,他閣下對戊戌政變六君子殉難的悲劇,有極使人心魄動搖的評論,曰:「只聽一排槍炮聲,六名犯官的頭,早已個個落下。可憐富貴功名,一旦化為烏有。」請注意「富貴功名,一旦化有烏有」。在勢利眼看來,啥都可以,賣國可以,禍國可以,當奴才、當狗可以,就是不可以「富貴功名,一旦化為烏有」。六君子唯一的錯處是沒有得到富貴功名,沒有走「正路」。寫到這裡,忍不住又要歎曰:「血淚流盡反惹笑,常使英雄涕滿襟。」嗟夫,每個人都努力勢利眼,走富貴功名的「正路」,中國社會成了什麼樣子的社會?中國人還有什麼樣的前途?用不著到關帝廟抽籤算卦,就可知道啦。可是,迄今為止,仍有成群結隊的人在提倡富貴功名的「正路」,你說急死人不急死人哉。 留華學生狄仁華先生曾指責中國人富於人情味而缺少公德心。我想狄先生只看到了事情的表面,而沒有看到事情的骨髓,如果看到了骨髓,他就連人情味都看不到,而只看到了勢利眼——冷漠、殘忍、猜忌、幸災樂禍,天天盼望別人垮,為了富貴功名而人性泯滅,而如醉如癡,而如癲如狂。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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