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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鼓勵安分


  孫觀漢先生在他的《關懷與愛心》(載《菜園懷台雜思》)中,介紹他初到美國時的一件事。那天是一九三七年十月六日,他在日記中寫曰:「一對航空系教授夫婦,剛認識我,就領我找房子,請我去吃飯,友善地教我吃飯時的儀貌,並且還駕車十多英里外的火車站和暫住的青年會,親手搬拿行李。當我感謝他們的時候,他們說這是他們該做的事,他們說如果他們到了中國,大家一定會同樣地幫助他們。」

  真是運氣,這位航空系教授幸虧沒有到了中國,否則就會知道他把我們這個文明古國,估計過高。不要說那是三十年前的事,就是三十年後的今天,以臺灣大學堂為例吧,試問一聲,有哪位教習肯為異鄉學生跑去提行李的乎哉?不要說跑來跑去提行李,就是出門給學生叫輛計程車恐怕都沒人幹,蓋那有傷他閣下的尊嚴身份也。而且,即令他這麼做啦,招來的評論也是可怕的:咦,他想走外線,發洋財呀。真是一輩子都洗不清。於是乎,醬缸蛆林立,自己沒有靈性,也不允許別人有靈性,對有靈性的人,又急又氣,又恨又忌,不僅是看不慣而已,還要惱羞成怒,群起而擠之矣;即令不擠,冷漠以待之總可以吧。眾醬缸蛆聚在一起,過著意淫式的快活日子,這個社會就只好關著門窩裡爛。

  儒家學派似乎是一種勢利眼主義,只鼓勵安分守己,只鼓勵向權勢屈膝,只鼓勵自私自利,而從不鼓勵俠義和其他任何一種屬靈的情操。連對人的衡量都是用「官」來作標準的。《禮記·檀弓篇》上曰:「未仕者不敢稅人,如稅人則以父兄之命。」仕,官也;稅,送禮也。那就是說,一個人如果沒有當上了官,他在家庭中就沒有地位,連給朋友送點禮物都沒資格,一定要送的話,必須說是爸爸哥哥教送的(大概說媽媽教送的都不行)。

  這種勢利眼主義,在聖人的大力推銷之下,不但獲得了理論的根據,更深入了骨肉之間,有錢有權的,就有說不完的理和享不盡的福。俠義和靈性往往弄不到錢和權,怎不被人輕視歟?所以董仲舒先生把他的學生一一介紹出去當官後,大家感恩之餘,才一致尊之為「聖人』——咦,這就是儒家學派眼目中「聖人」的定義。有辦法做官抓錢的就是聖人,沒辦法做官抓錢,只不過不識時務的呆頭鵝。幫幫異鄉學生拿行李,既幫不出官,也幫不出錢,自然沒人肯伸尊手。即令有人肯伸尊手,別人也會認為內情複雜,咬定他有錢和官的好處,絕不咬定他有靈性。

  每一個社會,每一個人群,都是有勢利眼的,但也只有中國的勢利眼被尊為「聖人」。司馬遷先生為了救那可憐的李陵先生,就曾經被這種勢利眼主義,害得受到人間最大的痛苦和最大的羞辱。

  司馬遷先生受的最大痛苦和最大羞辱,是狗娘養發明的「腐刑」。腐刑者,割掉生殖器之刑也。嗚呼,中國人的祖先怎麼會發明這陰狠刑罰的,真是中華民族萬世都洗不掉的污點。割掉生殖器固難以忍受,而更難以忍受的是開割時心靈上的傷害,把手腳像閹豬一樣綁起,用繩子捆到木架上;剝光了衣服,然後一頓暴打。司馬遷先生所以受這種苦刑,不過是他在劉徹先生向他問及對李陵先生投降匈奴的意見時,他沒有昧著良心做順調分子,反而為李陵先生說幾句公道的話而已。劉徹先生這個大淫棍,是個典型的畜生,既已打定了主意,還假兮兮問別人幹啥?既問啦,有不同的意見,聽也在你,不聽也在你,竟然發起這麼大的王八氣。

  當司馬遷先生下獄時,依當時的法律,只要繳五斤黃金,就可從輕發落。可憐他閣下,做官做了三十年,卻湊不出五斤黃金。而親戚朋友一聽說他坐了牢,一個個躲他像躲瘟疫,不要說幫助他幾文啦,恐怕就是探望一下的人情鏡頭都沒有。難道親友中沒有一個知交乎?用常情判斷,一定有若干知交,只不過知交雖然知交,卻沒人敢跟政治氣候和社會風俗習慣碰也。記得八年之前,一個朋友曾為這發表過感歎,他曰:「我如果是司馬遷的朋友,我就傾家幫助他。」嗚呼,他當然肯傾家幫助他,因為那已是兩千年之前的事,如果類似的事情發生在今天,他如果不縮脖子,才是真正的俠義情操。這不是說大家全都著成僵屍,而是說一個人必須有最大的靈性和最大的認識,才能跳出勢利眼主義的醬缸。

  有一種非常奇怪的現象,不知道各位讀者老爺留意沒有?大傢伙一面希望他的臣民俠義千秋,為他死,為他亡,一面卻又用暴力驅使臣民勢利眼。結果是表面上俠義千秋,而骨子裡則一股勁勢利眼。蓋勢利眼主義有排他性,和俠義情操不能和平共存也。君不見王允先生乎,此公是一代美女貂蟬女士的乾爹,用計把董卓先生殺掉,暴屍三日。蔡邕先生因受過董卓先生的厚恩,前去抱著屍首痛哭。王允先生聞報,怒髮衝冠。蔡邕先生那時正在編篡漢史,要求援司馬遷先生之例,「黔首刖足」以便完成。你猜王允先生說啥,他曰:「從前劉徹不殺司馬遷,遂使謗書傳流後世。方今國運衰微,朝政錯亂,不可令佞裡執筆於幼主左右,使吾等蒙其訕譏。」結果蔡邕先生被活活絞死。

  王允先生把蔡邕先生栽贓為「佞臣」,把司馬遷先生亙古傑作《史記》栽贓為「謗書」,已夠混蛋啦(但也可看出,再受敬仰的人和再有價值的作品,都有醬缸蛆從心眼裡不舒服),而更混蛋的是他一聽蔡邕先生伏屍痛哭時說的那段話。那段話曰:「董卓伏誅,士民莫不稱讚,此何人敢獨哭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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