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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子和小人


  中國事之所以糟,糟在太多人作聖人狀。李耳先生曰:「聖人不死,大盜不止。」幼時不知其含意,曾以鼻嗤之,而今漸漸悟出一點道理。蓋「聖人」這種東西,實在稀少。中國擁有五千年歷史,人口加起來的總數,准嚇你一跳,但出了幾個聖人哉?孔丘先生一人而已,連孟軻先生都是「亞聖」——亞者,二流貨也。但我們的社會卻是鼓勵人希聖希賢的,等於趕鴨子上架,五千年只不過趕上了一個鴨子,便大喜若狂,自以為孔丘先生可上,人人可上,把中國人一個個趕得瘋瘋顛顛,靈性全失,真是一大悲劇。要是當初沒有孔丘先生,說不定中國的文化到了今天,更會光芒萬丈。現在形勢既然成了這個樣子,歎氣也沒有用,只希望別再有聖人出籠啦,也別再教青年人希聖希賢啦,能教他們做一個好好的人——一個有優點也有缺點,有自尊的人,就可以啦。聖人那玩藝,千萬搞不得。

  我想,教育的目標最好能簡化一點,把人培養成一個人,不要培養成一頭豬,不要培養成一條狗,也不要培養成一條狼,更不要培養成一個聖人。一旦想當聖人,或是被人希望當聖人,那就非花樣百出不可。孔丘先生的若干代孫孔德成先生把女兒嫁給洋人,中國同胞大嘩,柏楊先生也是大嘩者之一,蓋把他看成聖人之故。如果把他看成普通人,他女兒想嫁誰就嫁誰,誰都沒有理由亂叫,也不會有人亂叫,這是聖人害了他。不過人間任何一件事都是利弊相連的,孔德成固有嫁女兒受攻擊之弊,卻也有他的好處,那就是,他可以不愁吃不愁穿地悠哉遊哉活下去,且到處坐首席而吃油大,致訓詞而講儒學,教人羡慕之至。

  用小民納稅的錢,養活孔丘先生的子子孫孫,這就是當聖人的好處。根據現在現象分析,生物學應該重新寫過,孟德爾有三個遺傳定律,而聖人不與焉,蓋後天獲得的東西都不遺傳。以柏楊先生為例,因看女人看得入迷,一不小心,頭上碰了一個大皰,此皰准不遺傳。想這道理連三歲小孩子都明白,唯一的例外卻是聖人:父聖人焉,兒子亦聖人;孫聖人焉,玄孫亦聖人。你說他不是天生的聖人胚,則他是個啥胚乎?怪不得有很多道貌岸然,要作聖人狀也。

  問題是,這種聖人的染色體天下只有一家。孟軻先生的學問也很大,道德也很高,而孔丘先生為了做官,坐輪船而乘飛機,走遍世界,見了權便要鑽——如論及國家大義,他更有點差勁。在魯國被逐以後,不去朝拜周天子,卻周遊列國,向洋人投效,幸虧沒有用他,否則有朝一日,帶丘滅魯,冷豬肉還能吃乎?大概做官的心太急太躁,在陳國被人包圍,幾乎餓死,險哉。

  起碼孟軻先生沒有鬧過桃色新聞,孔丘先生卻為了一個漂亮女人吃過癟。《論語》有「子見南子」。南子,美人也,孔丘先生見了她,不知道搞了名堂沒有,歸來後身輕如燕,神色有異。被仲由先生看出苗頭,問了一句做賊的人,心情都虛,孔子先生當時面紅耳赤,賭起咒來曰:「天厭之,天厭之。」天厭之者,譯成白話,便是:「教他不得好死。」情急至此,可見事態嚴重。我們毫不反對聖人談戀愛,不過照有些人看法,聖人都是一塊木頭,沒有愛,亦沒有欲焉。幸虧孔丘先生有後代,否則准有人一口咬定他因過度地正人君子,連性都付闕如。

  然而,孟軻先生仍吃不香,孟家的子孫現在跟普通小民沒有分別。我們不得不建議,聖人之代代相傳,以及強迫納稅人供養聖人的優美傳統,應列為中國奇景之一,以便洋大人觀光遊覽。

  提起聖人,肝腸寸斷,孔丘先生之後,孟軻先生拼命地幹,前已言之,他雖沒有惹起過公憤,被群眾包圍,幾乎餓死,也沒有跟漂亮女人糾纏不清,鬧得向學生賭咒,但他仍趕不上孔丘先生。蓋天下最厲害的是得風氣之先,當天下各國都在講強兵利甲之際,只孔丘先生一人唱反調,雖當時被目為瘋子,跑斷了腿也沒弄到一官半職,但其學生把他的言論記錄下來,過了些時,皇帝王爺之類,發現他的那一套對統治階級有百利而無一害,乃有西漢王朝第七任皇帝劉徹先生「罷黜百家,獨尊儒術」之舉。從此孔丘先生才算上了台盤,子子孫孫,吃著不盡。

  孟軻先生混了一輩子,不過二流聖人,其他人更不說矣。孟軻先生以下又數千年,出了一個三流聖人朱熹先生,此公「聖」到什麼程度,用不著說,十九世紀之後出生的中國人,恐怕都吃過他的苦頭。年輕朋友如果不信,不妨去買一本他閣下注解的《詩經》看看,其奴性和無天良,即令不把你氣死,也能把你氣瘋。

  這裡有他閣下的一則風流故事——

  臺灣名女人嚴蕊女士,有才思而通書,鳳冠一時,和台洲太守唐先生思恩愛愛。後來唐公調走,聖人朱熹先生和唐公有宿怨,又氣嚴蕊對自己冷冰冰的,看到眼裡,計出心頭,乃一個小報告打到中央政府,說唐先生「挾妓狎遊」。接著把嚴女士逮捕,苦刑拷打,教她承認。她知道一承認唐先生便會完蛋,於是「堅不吐實」。聖人嫌衙役打得太輕,還親自動手,嚴蕊女士著實有點骨氣,仍不肯招供。朱公更氣,把她押到會稽,一面坐牢,一面逼她賣淫。

  眼看著大獄將興,幸虧宋王朝皇帝不個個都是混蛋,拿著朱熹先生的奏章,詢問大臣,某人(惜忘其名字矣,但可查得出來)對曰:「秀才撚酸耳。」皇帝大笑,派岳商卿先生當巡迴法官(提典刑獄),把嚴女士當堂釋放。嚴蕊女士以詞謝之曰:「不是愛風塵,只被前緣誤。花落花開自有時,總賴東君主。」「去也終須去,住也如何住。若得山花插滿頭,莫問奴歸處。」

  嗚呼,我們就這段故事,為的是敲一聲鑼,讓大家看看聖人的嘴臉!中國的聖人似乎比任何一國的聖人的血都涼。五千年歷史上,沒有不和權勢結合的聖人,連孔丘先生都得皇帝封什麼文宣王,和什麼至聖先師之後,才能闖出了萬兒,朱熹先生等而下之,又怎能不靠他的官威,搞一個妓女乎?朱熹先生尚且如此,其他千千萬萬的道貌岸然,還有啥可說的。

  孔丘先生最偉大的貢獻似乎在於他發明了「君子」、「小人」的名詞,幾千年下來,這種分類之法,如火如荼,連諸葛亮先生都受其影響,在《出師表》上,還要皇帝遠小人而親君子。真不知道孔丘先生當初發明這玩藝時,是何心理狀態,這種一刀兩斷的搞法,不是有點毛病,絕發明不出來也。如果這種分法合理,不妨請幾個武功高強的人到市政府幫忙,把中國人的身份證上,加以注明,某也君子,某也小人,然後通知三作牌在大街上檢查,看見「小人」字樣者,一律幹掉,則所剩下來的全是「君子」,豈不天下太平乎哉?

  人性是統一的,而人格則不然。有時聖人,有時禽獸;有時君子,有時小人。在某一事上是聖人,在另一事上是禽獸;在某一時刻是君子,在另一時刻則是小人。孔丘先生鼓吹的二分法,被權勢利用,把中國糟蹋了兩千年。如果不肯多想一想,而且還對肯多想一想的朋友暴跳如雷,我看大家遲早都要唱一齣砸鍋戲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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