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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匣記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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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界上越是弱者,忌讀越多;越有缺點,越怕別人說他有缺點。所以和尚最怕聽人罵禿驢;害楊梅大瘡的朋友,最怕聽人說花柳。我有一位同事,便是如此這般,有一天,他正坐那裡埋頭苦讀報上的花柳病廣告,我曰:「老弟,你是不是用上啦?」他氣得脖子發粗,怒曰:「你怎麼知道我看花柳廣告?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度了不算,還要血口噴人。」把我頂得下不了臺,可是第二天我卻在某性病醫院門前遇見他,剛從裡面鑽出來,探頭探腦,恰和我碰個正著。嗚呼,我這才恍然大悟,他當時為啥連脖子都粗了也。蓋做了虧心之事,或理屈之事,怕的就是小鬼叫門,不幸有個倒楣分子經過,「呼咚」一聲,滑了一跤,他在房裡立刻就嚇了一跳,戰戰兢兢,出門一看,原來不是小鬼,那豈不是故意搗亂?自然非抓而接之不可。如果他立得正行得正,不要說有人在門口滑了一跤,便是誰弄個原子彈轟一下,都沒有關係。君不見監獄裡的死囚乎?凡死囚散步時從沒有把手背到身後的,蓋那模樣和「綁赴刑場,執行槍決」差不多,越是有資格被槍斃的人,越是講究,偶爾不小心,把手往身後背了一下,就會立刻咒天罵地,以祛不祥。如果僅只是個小偷,或僅只是個扒手,他就不在乎背手不背手矣。 中國有一本書,曰《玉匣記》,專門為弱者所設的書也,上面講的乃是忌諱之學:上午八時,神在正南;上午九時,神在正北;入灶時,神在鍋底;如廁時,神在毛坑。簡直處處有神,地地有鬼,俗雲:「看了《玉匣記》,不敢放個屁。」這和大聖人孔丘先生的見解,有暗合之妙,孔丘先生曰:「邦有道,危言危行,邦無道,危行言遜。」《玉匣記》就是告訴你應該如何去危行言遜。中國五千年優美文化,竟孕育出來這部大著,可知五千年可憐小民,過的是啥日子也。目前《玉匣記》當然不再流行,誰都不會相信撒尿時要先揀好方位——十時撒尿,向東撒之,十一時撒尿,向北撒之。不過,不管《玉匣記》這本大作存在不存在,只要中國同胞和中國的官老爺一天神經衰弱,《玉匣記》的精神就一天不死。 凡事都要取個吉利,皇帝也不例外。從前宋王朝第十任皇帝趙構先生流亡臨安,路上問兩位篙工姓啥名啥,一曰:「趙立」一曰「畢勝」,合起來乃是「趙立畢勝」,趙構先生龍心大喜,認為一定可以中興。(堂堂宋王朝政權竟復興在兩位篙工的名字上,你說要不要打噴嚏吧!)後來跑到蕭山,有人在路旁晉見,問是誰,答曰:「宗室趙不衰。」趙構先生一聽,心裡更是舒服,看情形那兩位篙工和這位本家,有錢可拿,有官可做的也。如果趙不衰先生叫的是「趙性王」,念出來成了「趙姓亡」,可能會被認為觸了楣頭,亂棒打出。趙鼎先生當宰相時,會稽名士錢唐休先生請見,趙鼎先生一看,一肚子不高興曰:「錢塘真個要休乎?」硬是不見,錢先生可謂無妄之災。所謂「中興」的皇帝和宰相,都有《玉匣記》精神,既怕人滑跤,又怕人放屁,整天提心吊膽,苦兮兮得很也。 故吉利祥瑞的事,必須年年有之,和處處有之。上星期柏楊先生一位朋友的小兒子結婚,正在熱鬧哄哄之時,新娘手裡的玻璃杯,不知道怎麼搞的,滑到地下,跌個粉碎,當時老派人物甚多,大家面面相覷,不知如何是好,我乃開口曰:「碎碎(歲歲)平安!」眾乃大悅。嗟乎,柏老真有資格當宰相矣。從前晉王朝第一任皇帝司馬炎先生,前去算卦,算算能傳幾代,摸出的數字竟是「一」焉,你說掃興不掃興吧。司馬炎先生臉上像剛挨過鞋底,群臣沒有一個敢說話,只待中裴楷先生,有柏楊先生之才,乃曰:「臣聞天得一以清,地得一以甯,侯王得一,以為天下貞。」司馬炎先生這才大樂。裴楷先生之能有得官做而且開府儀同三司,靠的就是這一段非常得體的話。蓋這種解釋必須迅速,迅速者表示前已有之,是你想起,不是你杜撰也;更必須其詞振振,振振者表示理直氣壯,明明是馬屁,偏偏以忠貞的態度出之,他雖不舒眼不可得也。這門學問,實在是博大精深,有志之士,不可不察。 所謂弱者,具體地說,就是膽怯心虛。有一個笑話頗值得欣賞:有某士子,進京趕考,由長工挑著鋪蓋,該長工大概是一個懶散之人,沒有把鋪蓋綁牢,走了幾步,一下子就掉下來,長工回頭一看曰:「怎麼搞的,落了地啦。」士子聽了,以「落地」和「落第」同音,頗感悶氣。走著走著,又掉下來,長工又曰:「怎麼,又落地啦。」士子忍無可忍,乃勸之曰:「以後鋪蓋如果再掉,你不要說『落地』,說『及地』(及第)行不行?」長工點頭答應,於是又走,走了幾步,鋪蓋又掉,長工果然稱之為「及地」,士子以為苗頭甚好,及第有望,十分滿意。想不到這樣「及地」了幾次之後,該長工忽然發憤圖強,放下擔子,用繩子左捆一道,右捆一道,把鋪蓋結結實實捆住。士子大惑不解,問他幹啥,長工曰:「真他媽的煩,我教它越想及地,越不能及地。」 這個故事裡的男主角士子先生,當時氣昏了沒有,書上沒有說明,恐怕雖不昏也差不到哪裡去。這種《玉匣記》氣質不但是弱者的可憐相,也是斲喪民族靈性的一把巨斧。我於一九一 〇年代在法國時,常坐電車,有幾次都遇到奇怪現象,車正走著,乘客們忽然紛紛脫帽,我還以為他們在競選「美髮男人」,故意亮其油頭粉臉哩,原來一輛靈車經過,不僅車上的人,就是路上的人,也都脫帽致哀。嗚呼,如果換了中國同胞,包管會有人吐一口唾沫,開罵曰:「真叫倒楣,出門碰見死人。」蓋洋大人站的是人性立場,中國聖崽則教人站的是《玉匣記》立場也。不瞭解這種立場的朋友,便似乎要糟。柏楊先生有一位同鄉,是保險公司的經紀人,有一天面青眼腫地跑到我府上,我以為他捅了馬蜂窩,原來非也,聽他說某一家剛辦過喜事,乃去兜攬人壽保險,向喜氣洋洋的新郎曰:「你如果不幸,你太太可拿到多少多少萬。」在他之意,該新郎有責任也有義務為妻子保險,可是新郎一聽,你竟來咒我死呀,不飽他以老拳,飽誰以老拳乎?一番正正當當的好意、善意,因當事人崇拜《玉匣記》,便成了惡意、毒意矣。 很多當官的朋友,都來路不正,那就是說,他們差不多都是用不尊嚴的手段,取得尊嚴的地位,故越是大傢伙,越像一隻狗鼻子,敏感萬倍。最恐怖的文字獄,就是因此而興。禿驢皇帝朱元璋先生,有一天讀《孟子》,讀到《離婁篇》,孟軻先生曰:「君之視臣如手足,則臣視君如腹心;君之視臣如犬馬,則臣視君如國人;君之視臣如土芥,則臣視君如寇仇。」朱凶璋先生勃然大怒,蓋他之意,只可我負天下人,天下人卻不可負我,孟軻先生說的,乃嚴重的思想問題,不是鼓勵反抗精神乎?還聖人個啥?乃下令把孟軻先生牌位遷出文廟,不准他再吃冷豬肉。後來雖遷了回去,但真是危矣危矣。自此以後,朱元璋先生發現連驛人都不可靠,乃一天比一天緊張,不要說有人在門口跌跤放屁,就是有人在門口躡手躡腳經過,他都心膽俱裂。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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