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毀容與偽藥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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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我對台中、台南、新營一帶計程車,所以深痛惡絕,不是說柏楊先生出了都門,就成了乘車階級。其原因蓋有二焉:一是南部公共汽車不發達,同時路徑也不熟。一是因為過年的緣故,老妻特地為我買了一雙新皮鞋,價錢貴得嚇人,以便我穿到腳上,去唬一些沒啥見識的小子,誰曉得該極貴之鞋,未免有點太小,災難遂非常嚴重。當初試鞋時,我就聲明太小,可是老妻在一旁曰:「小一點沒關係,穿穿就大啦。」這話真是天下第一等混蛋之話:「小一點沒關係」,正是小一點有關係:「穿穿就大啦」,小的鞋子,卻怎麼穿都不會大,等鞋大啦,它也破啦,又何必穿新鞋乎?去垃圾箱裡隨便撿一雙,還不是一樣哉? 穿鞋猶如一場婚姻,合適不合適,外人不知道,只有自己知道。外人看見柏楊先生出門必坐其車,都以為老頭手裡定有幾文,有位朋友還拉下他的眼鏡,向我猛瞅,曰:「咦,老哥,你真是發財啦。」我當時就一言不發,脫下鞋襪,把尊腳伸到他尊鼻之上,叫他瞻仰瞻仰潦泡聖跡。人人都說我皮鞋好,怎知我難受得很,寸步難行也。婚姻就是如此,要自己舒服才行,局外人的稱讚或攻擊,不是搔不到癢處,就是不知道痛處。前些時有一朋友要離婚,道貌岸然大怒曰:「那麼好的一對,竟反臉無情,該死該死。」 遇到這些份子,最好送他一雙小鞋穿穿,至少可治好他那種動不動就端嘴臉的毛病。當我的尊腳已經膿血交流,走路一拐一拐,還有人震於「極貴」的威名,向它脫帽致敬,認為我好福氣啊好福氣,怎不油然而興用狗屎塞他嘴巴之念乎? 二 柏楊先生暨夫人,在南部雲遊十天,本來應該玩得很痛快的,實際卻頗不見得,蓋柏楊先生暨夫人,在臺北幾年,生活清廉,吃菜的時候多,吃肉的時候少。這次南下,朋友一看我頭髮光光的焉,衣服挺挺的焉,臉上架著金邊眼鏡,足下又穿著極貴之鞋,儼然大亨之輩,恰好又加上過年,臘味充足,連討飯的都打發啦,何況老友?乃大魚大肉,大油大醬,猛往上端。老妻小家子出身,哪裡見過這種場面,就低頭猛吃,遂行政躬違和,得了腸胃之炎,肚痛而又拉稀,害得我到處給她買萬金油。結果雖然買了一瓶萬金油,卻是「獅牌」的,和「虎標」對抗,怪不得始終都不見效,原來是冒牌貨。 嗚呼,我想世界上種種罪惡,包括最可怕的罪惡在內,好比說有人殺了爸爸媽媽,只要他已接受懲罰而又悔改,都可以原諒。只有兩種罪惡,便是碎屍萬段,都不能原諒的,一曰毀容,一曰偽藥。這兩種行為不但是出於徹底的獸性,也出於惡劣的遺傳細胞,上帝都無能為力者也。從前只不過是男人毀女人容,經過正人君子大力提倡之後,現在進步到女人毀男人容矣。這個罪行最可怖的是,他加諸他人的痛苦,和加諸社會上的腐蝕影響,比匪徒殺人盈野,還要厲害,但他卻只受到較輕的處分。 更主要的是,普通匪徒可能有一天洗手,而毀容犯卻永遠也洗不了手,蓋獸性和惡劣細胞,不會自動消失。至於賣假藥,更同樣壞蛋加三級,一個病人急需要盤尼西林救命時,注射進去的卻是麵粉漿,不死也非死不可矣。毀容尚是殺人見血,偽藥則是殺人不見血,而且連個兇手都找不到,似乎更毒。柏楊夫人此次躬政違和,萬金油竟是獅牌的,一切都和虎牌的一樣,只不過把「虎」字改成「獅」字,把奔跑的老虎改成奔跑的獅子,而仿單上卻公然登出該偽藥製造人的玉照,廠址也設在臺灣,其膽之大,其臉之厚,使人震驚。商標法明文規定,商標不得影射,你開「王麻子」,我開「黃麻子」尚且不可,你是虎標,我是獅標,商標局卻允許其大為風行,不知是何緣故。 據用過該藥的朋友說,獅牌的和虎牌的效果差不多,問題只是它治不了病。 三 就在台中,我隆重地拜訪了《異域》裡一位男主角——鄒浩修先生。提起鄒浩修先生,看過《異域》的讀者先生,一定都知道,在滇緬邊區時,他是孤軍的營長,拉牛山之戰是四國會議大撤退前中日在緬甸最後一場大戰,一營人在他率領之下,死守拉牛山十天十夜之久,最後由劉占副營長擄得敵人一零五口徑巨炮,戰事才告好轉。柏楊先生能在南下避年中結識了這位孤軍英雄,真乃三生有幸,可惜時間所限,既沒有暢談,也沒有喝一盅。我本來還打算去拜訪張複先生的,張先生在滇緬邊區時擔任師長,血戰史績,《異域》中寫得詳詳細細,聽說他在台中軋麵條。可是鄒浩修先生說,他軋麵條賠掉老本,已經搬走了矣。又聽說劉占先生在台中砍竹子為生,鄒浩修先生說他也走啦。清詩人陳維崧先生有《好事近》一闋,詞曰:「別來時事一番新,只吾徒猶昨。話到英雄末路,忽涼風索索。」嗚呼。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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