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瞿耐庵先生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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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不尊嚴的手段達到尊嚴的地位,如果僅是靠本身不尊嚴,好比說為了當一個部長,而去嘗國務總理的大便,對怕老婆並沒有太大影響;但如果是靠太太不尊嚴,那就不得不怕矣。說了半天,不如舉例證明,請君看《官場現形記》第三十八回「丫姑爺乘龍充快婿,知客僧拉馬作乾娘」,說的是寶小姐當權的故事。寶小姐,湍總督的丫頭也。湍總督本來打她的主意,她也頗願意被打主意,可是想不到湍總督又娶了第十二房姨太太,把她給擺下啦。該丫頭氣得呼呼然,湍老頭很覺抱歉,就把她收做乾女兒,嫁給了戴世昌先生,貪贓枉法,買官賣爵,很有她的一套。買賣講定之後,她進得衙門,就往乾爹腿上一坐,不答應我就擰你,一直擰到老頭答應為止。 如此幹法,當然炙手可熱,要放洋的,要升官的,要調職的,要吃官司的,要競選的,一擁而上,門口的小汽車排成長龍,而寶小姐的學問也就開始大起來。書上雖沒有明白寫出,但當個什麼婦女團體的理監事,出出國,開開會,捐捐款,致致訓,以今察古,固不在話下者也。於是,一個窮苦的小公務員瞿耐庵先生和他的太太,乃商量妙法,把她抓住,書上曰: 瞿耐庵想走這條門路,太太說:「自古道『做官做官』,是要你們老爺自己做的,我們當太太的,只知道跟著老爺享福,別的事是不管的。」禁不住瞿耐庵左一揖右一恭,幾乎要下跪,太太道:「我要同你講好價錢,再去辦這一回事。」瞿耐庵道:「聽太太吩咐。」太太道:「你得了好事情,一年給我多少錢?」瞿耐庵道:「我同你又不分家,我的就是你的,你的就是我的,這又何用說在前頭呢?」太太說:「不是這樣說,等你有了事,我問你要錢,比抽你的筋都難,不如事先說明了好。」瞿耐庵道:「太太用錢,我何嘗說過一個『不』字?沒有亦是沒法的事。」太太道:「我不曉得你得個什麼差事,多少我不好說,你自己賃良心吧。」瞿耐庵想了半天,才說得一句:「一家一半。」太太不等說究,登時喝道:「什麼一家一半,那一半你留著給誰用?」瞿耐庵連連賠笑道:「留著太太用,我替你收著。」太太道:「不用你費心,我自己會收的。」瞿耐庵道:「太太說的是,說的是。」連連屏氣靜息,不敢做聲。太太說:「我替你辦事情,是要花錢的,頭一份禮是不能少的。你想要差使,以後還得時時刻刻去點綴。你現在已經窮得什麼似的,哪裡還有錢給我用?無非我這副老臉拿出去,向人家挪借,借不著,自己當當,這筆錢難道就不要我還嗎?」瞿耐庵道:「應該還,應該還,既然太太如此說法,以後差使上來的錢,一齊歸太太管,就是我要用錢,也在太太手裡討,你說可好不好?」當下商量一定,就托了一個廟裡的和尚做了牽線。 在這種情形之下,他便註定了要怕老婆到底。 瞿太太巴結寶小姐,不是那麼簡單,官場蛆蟲,千千萬萬,誰不願納入系統耶哉?嗚呼,八仙過海,各顯神通,誰的神通大,誰就有斬獲。話說那麼一天,寶小姐前呼後擁,在一位姐妹淘家裡,吃醉了酒,恰巧瞿太太也在座,便過來替她捶背,替她裝煙,又親自扶她上轎,(柏楊先生曰:「想當官的朋友注意啦!」)一直把寶小姐送回公館。書上交代曰: 這一夜瞿太太也沒有回家,就在寶小姐公館裡伺候了一夜。第二天寶小姐酒醒,很覺得過意不去,(柏楊先生曰:正要你過意不去。)後來彼此熟了,見瞿太太常常如此,也就安之若素。瞿太太的脾氣,再隨和沒有,連老媽子的氣都肯受的,有些丫鬟,向她要東西不必說,空著還要拿她說笑取樂。(柏楊先生曰:自尊心不全毀,就不能做官。)寶小姐見丫鬟們如此,她也和在裡面,拿瞿太太開心。有一次也是寶小姐醉後,瞿太太過來,替她倒了一碗茶,接著又裝了幾袋水煙,寶小組醉態可掬的,一手摟著瞿太太的頸項,說道:「我來世修修,修到有你這個女兒,我就開心死了。」瞿太太道:「我是巴不得做姑奶奶的女兒,只怕夠不上。」寶小姐道:「別的都可以,倒是你是上了歲數的人,我只有這一點年紀,哪有你做我女兒的道理?」瞿太太道:「姑奶奶說哪裡話來,常言說得好,有志不在年高,我哪一樁趕得上姑奶奶?只要姑奶肯收留我,就情原拜在膝下,常常伺候你老人家。」(柏楊先生曰:寶小姐二十歲,瞿太太已五十歲矣,真是有志不在年高。)此時寶小組已有十分酒意,忘其所以,聽了瞿太太的話,並不思量,便衝口而出道:「既然如此,你就給我磕個頭,叫我一聲娘吧,以後我疼你。」一句話直把瞿太太樂得要死,(柏楊先生曰:沒有羞得要死,而竟樂得要死,這才是青年才俊。)果真趴在地下,向寶小姐磕了一個頭,叫了聲「乾娘」。寶小姐趁著酒蓋著臉,便答應了一聲,見她磕頭,動也不動。 當日瞿太太伺候寶小姐睡覺,立刻趕回家中……一進門就問:「薪水領到沒有?」瞿耐庵道:「恰恰今日領到,因為太太來曾過目,所以不敢動用。」太太道:「好。」登時取了出來,一看整整七十塊錢。太太便吩咐準備宴菜酒席兩桌,餘下的備辦男女衣料四份,再配些別的禮物,一概明天候用。(柏楊先生曰:按當時的市價,七十塊錢可買黃金四十兩,一下子就搞光,真是幹啥都得下本錢。)瞿耐庵只有諾諾連聲,不敢違拗。次日一早,準備停當。太太也早起梳洗,諸事齊備,便抬了酒席禮物,送到寶小姐公館。這日寶小姐因為昨夜酒醉,人甚困乏,睡到十二點鐘,方才起身。人報瞿太太到來,只見瞿太太身穿補褂,腰系紅裙,她老爺是有花翎的,所以太太頭上也插著一支四寸長的小花翎,扭扭捏捏走進宅門後面,兩個抬手抬著禮物酒席。寶小組忘記昨夜醉後之事,見了甚為詫異,見面之後,忙問所以。瞿太太笑而不言,但見她走到客堂,拿圈身椅,居中一擺,跟來的人隨手把紅氈鋪下,瞿太太便說:「請你們大人,今天是乾女兒特地過來,叩見乾娘,是不用回避的了。」 書上續曰—— 這時戴世昌正躲在房中,聽了摸不著頭路。寶小姐也覺茫然,倒是旁邊的丫鬟老媽子記著,便把昨晚之事說出。寶小姐道:「醉後之言,何足為憑,我哪裡好收瞿太太做子女兒?」剛剛跨出房門,想要推讓,瞿太太已拜倒在地了,嘴裡還說:「既然乾爹不出來,朝上拜過,也是一樣的。」 寶小姐當然不敢當,但繩子已套到脖子上矣。 瞿太太說:「昨晚已蒙乾娘收留,倘今天不算,叫我把臉擱到哪裡去呢?」旁邊一眾丫頭老媽,都湊趣說:「今天瞿太太來拜乾娘,乃是出於一片至誡,太太倒是收了她的好,叫她心上快活,太太只要以後疼她就是了。」寶小組無可奈何,只好老著臉皮,認了她做乾女兒。後來戴世昌出來見過,寶小姐又把丫頭老媽子底下人廚子,統統叫了上來,叩見瞿太太,大家也改口叫她瞿姑奶奶。 二十歲的女孩子拜五十歲的中年婦人為乾娘,不算稀奇,而五十歲的中年婦人拜二十歲的女孩子為乾娘,只官場才有這種特寫鏡頭。接著,當然是進一步地拜乾娘的幹老子湍總督和湍總督的九姨太太。書上曰—— 話說寶小姐帶著瞿太太,也就跟手上轎而去,一霎時到得湍總督衙門,自然是一徑到九姨太太房裡。湍總督聽了老媽的話,已曉得寶小姐收了一個乾女兒,大家以為總是人家的小姐了。九姨太太急忙預備見面禮。正鬧著,人報寶小姐回來了,大家立起身看,都想見見這位小姐長得面貌如何。只見寶小姐走在頭裡,後面跟了一個臉上起皺紋的老婆婆,再細看看,頭髮也有幾根白了。大家見了詫異,還當是那小姐的娘自己同來。只聽寶小姐在院子裡喊道:「乾媽,我帶個人來給你瞧瞧。」一頭說,一頭走進上房,吩吩老媽,把紅氈鋪地,寶小姐就拉瞿太太一把,說道:「你就在這裡拜見外公外婆吧。」大家至此,方才明白。九姨太太只得出來,同她謙了一回,受了她一禮,讓她寒暄了一回,瞿太太又把孝敬的禮物送上,九姨太太也送了五十塊錢。 於是,畫龍點睛,那麼一天終於來臨,書上日—— 瞿太太托寶小姐說:「不瞞乾娘說,你女婿(柏楊先生曰:這股麻勁如何?)自從弄這個官到省,就背了一身的空子,雖說過幾個差使,無奈省裡花費大,所領的薪水,連開銷都不夠。現在官場的情形,只要有差使,無論大小,人家有事,總要找到你,又不如沒有差事的好。(柏楊先生曰:他媽的!)現在你女婿(柏楊先生曰:又是「你女婿!」)就是吃了這個差事的虧,所以空子越發大了,不怕你老人家笑話,照這樣子再當上兩年,怕要弄得精打光呢。現在只求你老人家(二十歲的老人家)照顧我,你老人家不照顧,更叫我找誰?」 是呀,更叫她找誰乎?寶小姐不得不大發慈悲,坐到湍總督懷裡,撒嬌撒癡,手拉老頭的耳朵,結果瞿耐庵先生遂當了興國縣縣長。嗚呼讀者先生明鑒,瞿耐庵先生的官是如此得來的,他能不怕老婆乎?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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