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柏楊 > 暗夜慧燈 | 上頁 下頁 | |
親情友情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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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概五六年前,臺北上演過一部電影《錦囊妙計》,乃高度喜劇,但劇情用一句話可以說完,就是「門當戶對」。描寫母親對女兒的愛,使人感動落淚。女主角窮老太婆一個,在紐約賣花度日,住在貧民窟裡,但她每隔幾天,都要溜到當時第一流的大飯店,可憐巴巴問有沒有她的信,然後順手牽羊,俘幾個該大飯店的信紙信封,用之給女兒寫信。 (柏老按:男多女少,是一九六〇年代現象。到了一九八〇年代,三十年風水輪流轉,成了男人荒,輪到老奶四處跳踉找老公矣。) 老太婆用俘來的大飯店信封給女兒寫信,在於裝闊。蓋她有一個女兒,在歐洲讀書,正和一個百萬富翁的兒子戀愛,她不能讓她的女兒丟面子。可是忽然間大事不好,百萬富翁父子,帶著她的女兒,乘船來美,一則觀光,二則要會會一年四季常住第一流大飯店的百萬富婆親家母。消息傳來,老太婆急得要跳大西洋。嗚呼,一旦對方發現她不過是個衣服襤褸的老乞婆,就一切都砸鍋。 這時候老太婆的老友,黑社會頭目格蘭福特先生,撥刀相助,捐了一大筆錢,在該第一流大飯店租了一間大大的房間。老闆聽說是老乞婆要租,一萬個不肯,可是他看黑社會頭目的眼越瞪越大,就很樂意地肯啦。然後老太婆穿上她做夢都沒夢到的大禮服,對鏡自看,好像幻境。然後她就努力學習上流社會中婦女們的禮儀,如何握手焉、如何寒暄焉、如何鞠躬焉、如何邁步焉,惡性補習,累得氣喘如牛。 可是問題又來啦,這麼闊的老太太,難道沒有社交乎?而且,總得舉行個「爬而退」才對呀。可是老太婆只認識貧民窟裡的那些骯髒的小販,總不能把他們弄到豪華客廳亮相吧?思索再三,黑社會頭目生出來錦囊妙計,把他手下的那些三教九流、地痞流氓,召集起,抽籤決定扮演角色。抽到市長的就當市長,抽到局長的就當局長,抽到議員的就當議員,抽到委員的就當委員。並買了各式各樣的衣服,教他們改裝。這一段是最精彩的鏡頭,那些地痞流氓哪見過這種場面,穿著大禮服就好像戴上了枷,然而這不算苦,苦的還在後面哩。蓋市長有市長應說的話,局長有局長應說的話,那話既文雅,又有特殊的內容,只好又請了一位教習,分別把這些話寫到卡片上,你看他們搖頭擺尾地念吧。 到了那天,女兒和百萬富翁父子駕到,老乞婆開起來盛大的爬而退,介紹親家公和未來女婿跟紐約市的大亨見面。場面偉大,戒備森嚴,老太婆萬分緊張,佇立在門口,其心如搗,惟恐那些大亨露了馬腳。而那些大亨這時卻在一間破屋子裡作最後複習,一個個伸脖子瞪眼,一手扭領結,一手舉著卡片,高聲朗誦,亂七八槽。 正因為喧嘩震天,而又忽然換了衣服,警察局不曉得他們要搞些啥名堂,乃派出大批警員,在該屋附近埋伏。那些大亨怎麼演習也上不得台盤,黑社會頭目束手無策,但箭在弦上,不得不發,只好下令開拔。萬萬想不到,剛一出門,探照燈齊亮,喊話筒叫他們投降,否則就開槍啦。事到如此,還有啥說的,全體就擒。觀眾看到這裡,真是著急。 大亨們被抓到警察局,局長問他們幹啥,黑社會頭目解釋曰:「我們要救一個人,不僅是一個人,而是一對母女。」局長曰:「哎呀,天翻過來啦。奇聞!奇聞!竟然不是打架生事,卻是救人。」頭目急得跳腳,局長用一副醬缸嘴臉,以不變應萬變。頭目曰:「這實在是一件急事,請允許我打電話給市長。」局長曰:「好吧,閑著也是閑著,聽聽你的神話吧。」 此時也,老太婆衣帽整齊,恭候嘉賓,偌大的豪華大廳中,只有百萬富翁父子和她們母女。四個大人,焦急地走來走去。老太婆看看壁鐘,只差一分鐘就到宴會時間,卻連一個蟑螂都沒有,知道出了岔子,心如火焚。到了最後,下定決心,要把實情告訴女兒,就把她拉到沙發上坐下,萬箭鑽心,淚流滿面,不知從何說起,只結結巴巴曰:「親愛的,有好多事情,是你不瞭解的,我一直瞞著你,現在不得不告訴你矣,你要用平生最大的勇氣來承擔……」剛剛說到這裡,只聽侍者老爺一疊連聲報告曰:「市長駕到」,「局長駕到」。這個駕到,那個駕到,而且駕到的竟是真貨,而不是冒牌,霎時間黑壓壓擠滿了人。這些真貨在和老太婆握手時,還驚喜萬狀地叫哩:「瑪麗,你比上次見面時精神可好得多啦。」「瑪麗,你有這麼漂亮的女兒,怎麼從來沒有提過呀?」老太婆當然暈頭轉向,而那百萬富翁父子,認為能巴結上這門親事,真叫光彩。女兒當然不知道底細,還以為真的出身顯赫,就更快樂非凡。電影最後一幕是女兒和她未婚夫以及有錢的老傢伙,乘船回歐洲,老乞婆在碼頭上揮淚相送。 ——這是一個高度的喜劇,含意上充滿了人情味,結構上則風雨不漏。中國演員也可以演得有聲有色,可是迄今為止,還沒有哪個劇作家或導演,有這種本領,蓋腦筋都醬僵啦,大家只會用黃梅調或京戲腔炒冷飯。 《錦囊妙計》至少給我們提示門當戶對的新意義——身分的平衡。我們不能想像,一旦百萬富翁發現親家母原不過是個老乞婆,做女兒的發現自己不過是個小乞婆,將會有什麼結果。廉價小說可能使他們愛情第一,但在活生生的人生中,恐怕有逼出人命的可能。即令不逼出人命,結局是啥,也可以預料。恐怕百萬富翁父子,立刻代付房錢、酒錢、宴會錢,很客氣地拍著女兒的肩膀,安慰曰:「你不必難過!」然後搬到另一家旅館,然後逢人就講受騙經過,然後用一種紳士態度,對該異想天開的窮母女表示同情,然後走之大吉。至於女兒,芳心粉碎,即令老著臉皮仍去找那小子,那小子可能根本不見,不得已見啦,大概笑曰:「對不起,我剛要出去,等一會我打電話給你。」這「一會」就是十八年。女兒可能精神錯亂,更可能從此淪落。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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