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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可預測


  孫悟空先生乃大慈大悲的美猴王,最後忍不住眾魔頭哀哀求告,只好再鑽出來,不過鑽出來雖然鑽出來,卻拔下一根毫毛,吹一口仙氣,喝聲「變」,即變成一條繩兒,只有頭髮粗細,把一端拴到妖精的腸子上,打個活扣,該活扣不拉不緊,一拉就緊,一緊就痛,然後從大魔頭鼻孔裡穿出。大魔頭一見他出來啦,舉刀就砍,孫悟空先生也不招架,只駕雲一溜,溜到山頂,用手把繩一拉,大魔頭就痛得往上一騰,跌落在地,把山坡下死硬的黃土,跌了個二尺深淺的大坑,嚇得眾魔跪在坡下,齊叫饒命。

  嗚呼,離婚後的兒女,正是那條繩兒,什麼時候想起來,就像孫悟空先生站在山頂上那麼用手一拉,什麼時候就腹痛如絞。當然也有兒女之情淡如水的,男人不用說啦,君看過河南省梆子戲《殺子報》乎?年輕的寡婦,為了戀情,連兒子都殺啦,但這種人固少之又少。大多數父母,都愛兒愛女愛得不可開交,別瞧離了婚的丈夫或離了婚的太太笑容滿面,事實上他們再婚後的生活也真的更為美滿,但想兒想女之情,對兒對女之歉,固到死不休也。

  經濟上的傷害也是嚴重的,有錢的大爺可以不在乎,但中等家庭以下的朋友,就會發現陷入窘境。僅只贍養費一項,就會使人爬牆。蓋付贍養費跟付房租一樣,還沒眨眼哩,又到了期,剛繳了一次,下一次轟隆轟隆,照著臉上又撞了過來。美國大多數離婚案件,都明文規定,該贍養費必須等到對方另結了婚,才能停止。於是臭男人盼望離了婚的太太再嫁,如大旱之望雲霓,有的更不惜雇用流氓,前往猛追,蓋實在付不起啦。可是,太太們也不是好惹的,為了贍養費,她就是不結婚,寧可一天換一個小白臉,換得該付贍養費的臭男人叫苦連天。這不能怪她,有個固定的收入總比再找一個丈夫要安全可靠也。

  經濟上的傷害往往隨著聲譽上的傷害和心靈上的傷害而來,即令有錢的朋友,除了經濟也會感到他的前途已跟過去走得有點不同,即令相同,似乎最初一段也疙疙瘩瘩。美國共和黨大亨紐約州長洛克斐勒先生,他本來極有希望提名共和黨總統候選人的,可是他離了婚,而又跟另一位美人兒結了婚,於是他就當不了候選人矣。這不是他做得對不對的問題,而是敵人攻擊不攻擊問題。

  離婚的最大危險還不在於上面說的那三條,而在於,再找一個丈夫,或再娶一個太太,不見得一定會比前一個好。當然啦,第一次吃了麻子的虧,第二次准找一個臉上光光的。第一次吃了獨生子的虧,第二次准找一個兄弟姐妹一百個的。但問題就恰好發生在這裡,就跟歷代王朝努力改正前代的錯誤一樣:曹魏王朝皇族沒權沒勢,以至亡國時沒人吭一聲;晉王朝就大封宗室,以便將來有人可吭,結果你吭我吭,吭出了八王之亂,把晉王朝吭垮。唐王朝的藩鎮興盛,每一個藩鎮就是一個小型獨立王國;宋王朝警戒在心,把各將領的兵權取消,而把全國精兵聚在京城,以為這一手萬無一失,誰知道國防因之空虛,大金帝國洋兵洋將打過來,把兩位皇帝老爺,活活捉住。

  改正上一次的錯誤不能保證下一次不再發生別的錯誤,而上一次的錯誤也不見得真是原則性的錯誤。麻子也有好的,小白臉也有糟的。獨生子也有好的,群生子也有糟的也。窮光蛋固然受罪,百萬富翁恐怕免不了受氣。醜陋的固然難以入目,漂亮絕倫的恐怕那一頂——甚至幾頂——綠帽子,難以消受。認識不了幾個字的固然面目可憎,學問奇大的恐怕會翻臉不認人。小職員固然捉襟見肘,一輩子都熬不出啥名堂;大傢伙恐怕會心比天高;不知道啥時候會挨上一踢。作家固然既窮又硬,自命不凡,科學家恐怕會整天跟他的實驗室為伍,失魂落魄。

  柏楊先生有一個女學生,她是五年前結婚的,結婚之前,經常來向我老人家報告戀愛經過,其實她根本不是在戀愛,而只是父母之命,先言明瞭要娶要嫁,然後才交往的。有一次我問曰:「那小子對你如何?」她側著頭想了半天曰:「他對我百依百隨,我想幹啥他都順著我。」我大怒曰:「這有啥值得一提的,戀愛期間,他當然百依百隨,幹啥都順著你。我只問你,他是學工的,你偏喜歡文學,偶爾還作兩首臭詩,在這上有沒有不對勁之處?」她又想了半天曰:「沒有,沒有。」結果生了一個小娃兒,大名上了報,她告他天天冷戰,他告她不孝公婆,最後離婚。我這位女學生,有沉魚落雁之貌,閉月羞花之容,所以第二年就又嫁啦,嫁前又來請我指示機宜,並聲明這次這個小子是學文史的,她高興曰:「這回十拿九穩,他是個大作家。」該大作家我也認識,不禁頗為疑心。果然,就在上個月,她淚人兒一樣地跑到柏府,大罵寫文章的沒有一個是好東西,非離婚不可,再嫁就嫁給醫生。我當時就向她哀號曰:「你不能再用這種標準改正你的建誤啦,你結一次婚,我老人家送一次禮,你嫁個沒完,存心要我破產是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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